下部 第一章

禪位儀式完成的那個晚上,趙匡胤並非如世人所想那樣處於狂喜之中。實際上,他心情沉重,思緒萬千。他讓范質、王溥、魏仁浦三人各自回了府邸後,自己在楚昭輔等親信的護衛下來到了崇元殿。

這天晚上,也許是想得太多了,他的頭疼病又發作了。這個毛病,是他自小落下的。一次,他為馴服一匹烈馬,駕著它狂奔了三十里。在進入城門的時候,那馬突然騰身躍起,他的腦袋正好撞上了門楣,當即翻身墜地。當時,為了爭口氣,他硬是忍著劇烈的頭痛,從地上站起來,裝作什麼事也沒有。於是,這個事情,被當作一個小小的傳奇,很快傳遍了鄉里。

二十年過去了。趙匡胤長大了。頭疼的毛病,卻一直伴隨著趙匡胤。這個晚上,他的頭又疼了起來。

楚昭輔已經向他彙報了定力寺發生的一切。主僧守能現在也已被他傳到了跟前。

崇元殿內,幾支巨大的蠟燭照亮了大殿的一部分,那團燭光之外,卻是黑黢黢,蘊藏著一種沉重的深邃。大殿內只有趙匡胤與定力寺住持守能兩人。楚昭輔等幾個侍衛已經退至殿外。

「大師今日之恩,匡胤終生不忘。」在守能面前,趙匡胤並不以皇帝自居。趙匡胤早知守能的底細,知他有異才,因此對他相當看重。

「乃是上天在庇護陛下,不必感謝貧僧。」

「不日朕便令人重新修葺寺院,重塑金身,以謝大恩。」

「陛下糊塗!」

「大師何出此言?」趙匡胤一驚。

「天下戰亂已久,百姓流離失所,於此之際,陛下因一家之事,大興土木,興佛建寺,難道不是棄天下而謀空名嗎?」

趙匡胤聞言,不禁腰板一挺,坐直了身體,肅然起敬:「大師之言,震耳發聵,匡胤愚昧。」

說罷,趙匡胤手撫額頭,陷入沉默。

守能眼皮低垂,亦不語。兩個人便靜默地對坐著,彷彿崇元殿里的兩尊雕塑一般。

片刻,趙匡胤道:「大師,匡胤還有一事相問。」

「哦?」

「我本欲全韓通之命,卻不料害得他滿門盡滅。韓通與我無深仇大恨,只不過人性情直率,剛愎自用,落得如此下場,確實令人為之心痛。不知大師如何看待韓通之死,如今謠言必然已經四處傳給了……事已至此,我深愧當日用人不當。如今,如何處置王彥升也是一個棘手的問題。」

「世間因果相報。韓通之禍,亦非偶然。陛下擔心的恐是各方節度使對此事的看法吧?」

「不錯。」

「陛下榮登大寶,乃順天應民,區區一些藩鎮難以改變大勢。只是……」

「只是什麼?但言無妨。」

「只是……韓通之禍,說明周世宗威名尚在,世間人心還有依戀。而韓通慘遭滅門,必然使一些擁有重兵的藩鎮節度使心懷恐懼,難以完全信任陛下。陛下所希望的太平盛世恐怕不會很快到來。」

「大師的意思是,戰爭已經在所難免?」

「雖然陛下本無殺韓通之心,可是世人可能生出各種猜疑,必有人認為是陛下暗中授意屬下除去韓通。理由就是他手握重兵,且與陛下長期不和,因此陛下必除之方能安心。」

「難道這件事就無法向世人說清楚嗎?」

「有些事情是很難說清楚的。多年的戰亂與殺戮已經使世人心中的良善與單純多被奸詐與猜忌所蒙蔽。天下四處都布滿了戰爭的種子。」

「……那麼,戰火可能在哪裡燃起呢?」

「這個,就非貧僧所能解答了。凡是手握重兵者,或是忠於周世宗者,或與陛下長期不和者,皆有可能成為點燃戰火的柴薪。」

「以大師之見,如今後周之地,何處最為關鍵?」

「京城自然是全國之心臟,乃為樞紐,牽一髮而動全身。澤潞之地,鄆曹之地,如國之頸項;淮南諸州,如國之右足;雄武諸州,如國之左足;真定之地,則如天靈;房州、隨州則如腰腹。」

「鎮安節度使、侍衛馬步軍都虞侯韓令坤之前已經領兵北巡。契丹與北漢狼狽為奸,入侵我境,慕容延釗將軍已經率先鋒三萬北征,估計也快到真定之地了吧。真定之地,我並不擔心,只是若對契丹北漢的戰事一時難以結束,恐他處會生出變亂。」

「陛下英明!故,當速將陛下登基之事遍告天下,同時儘快派大軍後援慕容,如此,方能震懾敵軍,契丹北漢如有自知之明,自然不戰而退。」

「大師所言,正合吾意……可是,不知慕容將軍、韓令坤將軍聽到禪位之事,會有何感想?」

「當務之急,可加封慕容將軍、韓令坤將軍,以安其心。」

「那麼,那王彥升……」

「此人絕不可殺。」

「哦?」

「一殺此人,謠言必說陛下乃是殺人滅口,王彥升便會成為謠言中的替罪羊,不但於事無補,而且使陛下陷入更糟糕的境地。」

「……」

「當然,陛下今後再用此人,必小心謹慎為是。貧僧多言,陛下見諒。」

「多謝大師提醒。聽大師一語,匡胤茅塞頓開……」

「陛下過獎。」

「對了,大師,你看將寺名改為『封禪寺』可好?」

「好名字,謝陛下賜名。」守能淡淡一笑,低首謝恩。

「喂,明馬兒,改日我請你喝酒。」趙匡胤忽然笑著說。

明馬兒是守能為盜之時的名字。守能聽趙匡胤忽喚起他以前的名字,微微一愣,隨即笑道:「呵呵,守能是不喝酒了,明馬兒倒是個酒鬼啊。」

守能的微笑在臉上一掠而過,在那短暫的一瞬間的笑容中,趙匡胤看到了守能出家之前的生機勃勃的臉孔,可是,那張臉孔轉眼便變成了一張古木般的高僧的臉。守能退出崇元殿後,趙匡胤目送守能和尚慢慢走出了大殿後,收斂起了笑容。

初五,趙匡胤令人將家眷接入大內坤寧宮。這幾天來,趙匡胤的母親與妻兒每天都處在恐慌之中,要不是當時守能和尚的機智與冷靜,他們很可能已經被韓通捕獲。

當趙匡胤再次看到自己的母親與妻兒時,他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如果當時他們成為了韓通的人質,我該怎麼辦?為了救他們,我會在韓通面前放下武器嗎?韓通會殺了他們吧?如果我放下武器,向韓通投降,韓通會饒恕他們嗎?如果他們被韓通抓了,我究竟會怎樣呢?也許那種情況下向韓通屈服是對的,可是,如果我放下了武器向韓通投降,跟著我的將士們怎麼辦?難道他們要跟著我一起被作為反叛者被處死嗎?即便我放下武器投降,韓通真的會放了我的妻兒嗎?!」這些問題,如同討厭的烏鴉群,在他變得混沌昏沉的頭腦中來回盤旋。在反覆尋思著這些問題時,趙匡胤感到一陣陣寒氣襲上心頭,當他蹲下身子抱住小德昭的時候,他幾乎癱軟在地上。「幸好,幸好!幸好我現在還能把你在抱在懷裡啊!」趙匡胤抱著小德昭,嘴裡發出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喃喃自語。小德昭在他的懷中,給他不斷哆嗦著的幾乎變得僵硬的身體傳來了一陣溫暖。趙匡胤緊緊地抱住了小德昭,臉頰貼著小德昭的光滑的小臉,沉醉在那溫柔甜蜜的親情中。

德昭剛剛九歲,一雙大眼睛烏黑髮亮,眉目清秀,看上去非常像他的母親。不過,他那小小的下巴的輪廓,卻有著他父親下巴的模樣。小德昭的兩個姐姐瓊瓊和瑤瑤,一個十四歲,一個十二歲。三個孩子來到了坤寧宮中,看到宮中寬大的屋子,精美的傢具以及各種各樣新奇的擺設,暫時忘記了這幾天來受到的驚嚇。在乳母的陪同下,三個孩子已經在坤寧宮裡轉了好一陣子了。當父親來看他們的時候,他們坐在墩子上,臉上由於興奮都是紅撲撲的。他們的母親,正吩咐幾個僕人準備晚上的飯菜。

「父親,以後我們都可以住在這裡了嗎?這裡真的好大啊。」年幼的德昭看到父親的時候,似乎對這個陌生的住處已經產生了留戀。

趙匡胤摸了摸兒子的腦袋,微笑了一下,並未回答。

德昭姐弟三人乃趙匡胤原配夫人賀氏所出。兩年前,即顯德五年(公元958年),年僅三十歲的賀夫人因病去世,留下了子女三人。三個孩子現在也許還不知道,他們的命運,將因趙匡胤的登基大大改變。

繼室王氏如月於顯德五年(公元958年)嫁給趙匡胤時,虛歲十八。如月乃後周彰德軍節度使王饒將軍的第三女,容貌出眾,擅彈箏鼓琴。但是她自幼體弱,出嫁後,已為趙匡胤生了一男,然而不幸夭折。喪子的打擊,使如月變得鬱鬱寡歡,閑時除了彈箏鼓琴,更以念誦佛經為好。雖說有德昭姐弟三人可以疼愛,但是畢竟非己所出。所以,每次見到夫君,如月總是滿臉愧色。

當夜晚正悄悄降臨的時候,如月點亮了屋中的火燭,將僕人們做好的飯菜一一擺上桌,兩個女孩靜靜坐著,而德昭卻迫不及待地想要動筷子。如月瞪了他一眼,德昭趕緊將手縮了回去。

太夫人杜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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