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十二章

趙匡胤離開崇元殿後,沒有直接回公署,而是去了明德樓。

宿位諸將已經陸續趕到,簇擁著趙匡胤登上了明德樓。在明德樓上,趙匡胤下達了一個令諸將大為震驚的命令。他令進入京城的軍士全部解甲還營,隨時待命。即使是趙普、趙匡義都大感意外。

長著一個大鼻子的殿前都虞侯李漢超和風度優雅的內殿直都虞侯馬仁瑀等人當即表示疑慮。

「如今大局未定,怎可讓軍士解甲還營?」

「是啊,這樣是否過於草率了。」

趙匡胤將雙目一瞪,略帶著怒氣道:「我早已對諸位說明,既推戴吾為天子,當聽我號令!二位何又多言!」

在南門遇到那兩個忠勇卒長後,趙匡胤發現自己的內心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知道,自己如今不僅想要成為天子,更想要得到天下的人心。因此,他做出這樣的決定,並非為了展示自己過人的膽略,而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所驅使。在這種力量之下,他甘願以自己的性命賭一賭。不,他甚至甘願押上所有兵變將士的性命來豪賭一把。

馬仁瑀、李漢超等人具都心中一凜,在這一刻,他們才真正意識到,雖然趙匡胤還未成為真正名正言順的皇帝,但是他已經不再是過去的點檢。當即,宿衛諸將神情肅然,不再反對,各自傳令所部依令而行。

趙匡胤隨後回到點檢公署,脫下了身上的黃袍。關鍵時刻到來了。

片刻之後,宿位諸將擁著范質等重臣進入點檢公署。

趙匡胤見到諸位大臣,呆了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在一種尷尬的沉寂中,趙匡胤終於逼著自己開口了。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是哽咽的。在奇怪的恍惚中,趙匡胤聽到自己的聲音說:「我受世宗厚恩,被形勢所迫,才做出了這樣的事,實在是有愧天地!可是,國事危急,若不如此,六軍難以驅策,事情又將會怎樣呢?」說罷,他的嘴唇與下巴哆嗦起來,熱淚禁不住盈滿了眼眶。

宿衛諸將與大臣中有不少人為之動容。

宰相范質沒有想到趙匡胤會這樣說,竟然一時無語相對。剎那間,范質有種時光倒流的感覺。許多故人的形象影影綽綽在眼前浮現出來。「那是十年前吧?!是的,是十年前啊!那時,後漢的隱帝剛剛被反叛的郭允明殺掉,郭威,不,應該叫先帝才是啊。他率兵進入京城。是的,好大的火,燒了整整一天一夜啊,燒掉了多少房舍啊,有多少百姓家、官宦家被軍兵大肆搶劫啊!兵亂之中,先帝率領百官到明德門朝見後漢的太后,請求立繼位的君主。還是在這個明德門,先帝又率百官請求立劉贇為繼承人。太后又能怎樣呢?只能照辦啊。可惜這個劉贇自己也無法左右命運啊,短命的劉贇啊,你終究成了王峻與郭崇刀下的孤魂了啊。我那時還不算老啊,王峻被任命為樞密使,當時我是翰林學士、尚書兵部侍郎,竟然一下子被任命為樞密副使了。為什麼啊?因為我沒有反抗,不僅沒有反抗,還暗中表示了支持啊。先帝啊,你的謀劃真是深遠啊,竟然安排漢宰相竇貞固和蘇禹桂勸你自己稱帝啊!太后一個女人家又能怎樣呢。你當了監國,隨後真的登基當了皇帝啊!先帝啊,可是今天,你看到了沒有,你的故事又被別人重演了啊!老天啊,這是個什麼世道啊?!為什麼臨老了還要讓我再次遭遇改朝換代的折磨啊!?老天有眼,難道這就叫天道輪迴嗎?!難道,京城的百姓又要再遭一次血光之災嗎?難道這些可憐的百姓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家業,又要再遭一次劫掠嗎?!」范質立在那裡,神思在時光隧道中迷迷糊糊地穿梭著。郭威、王峻、劉贇、後漢的太后,那些死去的人的面孔,就在范質眼前若隱若現,彷彿只要伸手輕輕一拉扯,就能讓他們掙脫時光的迷霧站到眼前來。范質就那樣恍惚地盯著趙匡胤,陷入了深沉的悲哀中。

散騎指揮都虞侯羅彥環脾氣粗暴,見范質等人沉默不語,按捺不住火暴脾氣,便拔出長劍,上前一步,冷颼颼的長劍在范質眼前一指,氣勢洶洶喝道:「我輩無主,今日必須要推出一個新天子!」後來,《宋史》因這件事給羅彥環下評語,說他對於宋朝的功勞不一定先於其他人,但是對於後周,他的罪過卻不在人後。

趙匡胤似乎也未想到羅彥環會如此直接,怒道:「大膽,放肆!」

羅彥環手持長劍,臉色鐵青,竟不後退。

范質的嘴唇與下巴使勁哆嗦著,茫然無措,已然是老淚縱橫。

王溥等人心知局面已經難以挽回,當即走到趙匡胤跟前,跪拜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范質嘆了口氣,乾瘦的身子往下一縮,彷彿頓時矮了一截。他知道周太祖、周世宗創下的基業,已經不可能再在他們的後代身上傳承下去了,迫不得已,跟著王溥等人跪拜下去,口中卻呼道:「先帝!老臣無能,有負先帝,愧對天地啊!」

趙匡胤趨身上前,去扶范質,道:「范大人,負世宗之大者,乃是我,大人有經世濟世之才,日後助我繼承先帝遺志,繼續經營天下,也不算是有負先帝啊!范大人所欠先帝者,只有一死。不過,一死何其易,為天下生又何其難啊!我知范大人不懼一死,乃是心繫天下蒼生。是我難為你了啊!」

趙匡胤素來尊重范質的德才,所說之語,雖有收買人心之嫌,卻真正出自肺腑,在場諸臣聞之動容,忠義之士更是熱淚盈眶。

趙普心中暗道:「吾主果非凡夫俗子。所謂士為知己者死,這可是句句切中范老爺子的心坎啊。」

范質未想到這個即將成為新皇帝的人對自己所說並不在意,心中微微一熱,卻是依然長跪不起,道:「將軍英明如此,老臣夫復何言!只是還有一事,望將軍能夠答應老臣。不然,老臣只求一死!」

「好!你說。」

「請容周帝禪位於將軍。請將軍今後善待先帝之族人。」

「我答應你。其實,范大人所言,正合我意啊。」趙匡胤此話非虛,他的確在回京之前已經拿定了主意,並對諸軍進行了約束。

「謝將軍!」至此,范質依然以「將軍」之名稱呼趙匡胤。他用這個稱呼,來捍衛自己最後的一點尊嚴。

說話間,忽有一人闖入公署。

來人滿身血污,乃是散員都指揮使王彥升。

趙匡胤心中一沉,知道發生了大事。

「王將軍,讓你去請韓通將軍,他怎未來?」

「主公……韓通那廝又臭又硬,竟敢動刀子。末將一氣之下,已經將他斬殺。」

趙匡胤本想兵不血刃登上皇帝之位,沒有想到終究不能如願,聞言暗怒。

「死傷多少?」

「我方傷亡十六人。」

「我問的是韓通將軍所部。」

「這……」

「死傷多少?」

「兩百餘人。」

「當時你部多少軍士?」

「一千二百人。」

「韓通將軍所部全部戰死了?」

「……是!」

「韓通將軍家眷現在何處?」

當著眾人的面,趙匡胤面無表情地追問。王彥升見趙匡胤面無喜色,一臉怒容,心知自己所為並不被趙匡胤所喜,心想我為你冒死殺了韓通,你竟然沒有嘉獎之意,不禁暗暗窩火。

「啊……混戰之間,無人倖免。不,只有韓通兒子韓敏信當時不在府內。」

「什麼?!」趙匡胤只覺血沖腦門,沉默良久,一字一句道:「彥升,你違抗軍令,濫殺朝廷大將,濫殺無辜,你可知罪?!」

「主公……主公今後會為這個記得我的!」王彥升心中不服,大聲咆哮起來,手往腰間一探,從背後拽下一個布囊,一下子扔在地上。布囊一散開,竟然滾出韓通的首級,骨碌碌滾去,正好停在范質腳下。范質下意識低頭看去,眼光正好落在韓通屍首之上。只見那韓通的屍首兀自雙眼怒睜,恍若生前。范質一驚,倒吸一口涼氣,頓感手腳發冷,渾身上下不禁戰慄不已。

趙匡胤見自己的部下竟然如此放肆,剎那間怒氣攻心,氣得雙肩微微顫抖。

旁邊趙匡義見氣氛緊張,忙插嘴道:「大哥,王彥升將軍也是迫不得已而為之。還請讓他戴罪立功!」

趙普心想,這王彥升來得倒是時候,正好震懾人心,主公若此時處決他,豈非傷了己方將士之心,便忙附和道:「主公,韓通將軍首先動武,也不能全部怪罪王將軍,還請從長計議。當務之急,乃是儘快讓周帝禪位,否則流血之事將會更多。」

趙匡胤心知趙普所言不差,但已經對王彥升心生厭惡,暗暗下定決心,今後必須改變武人不受節制之局面。

當下,他按捺住怒氣,乘機找了個台階下,道:「既如此,掌書記,此事便責成你詳細勘察,來日再作定奪。彥升,你先退下吧。等等,務必派人找到韓敏信。切記,不得傷害韓公子,如他傷了一根汗毛,我拿你是問。」

王彥升百般不情願地應了一聲,匆匆退下。

趙匡胤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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