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口禍 尾聲

同治三年,田興恕二十七歲。

這年五月二十六日,湖南巡撫惲世臨接旨:「著惲世臨指派專員,迅即將原貴州提督田興恕提解四川成都交付駱秉章,此事不得有稍事逗留,再有遲延。」

五月三十日,惲世臨的一位幕僚風塵僕僕趕到湘西。在鎮筸廳城東門附近的田興恕家中,惲世臨的幕僚說話時小心翼翼,盡量選擇最恭敬的語言,向田興恕委婉轉達了朝廷的旨意。這時,恰逢田興恕的槍傷複發,渾身疼痛難忍,不得不安卧床榻,服藥調養將息。

眼下的景況別說是「提解成都」,他連門都出不了啊……

但是,田興恕清楚那句老話:君命難違!更何況,為了保住他一個人的性命,從慈禧太后、恭親王奕到眾多的朝中大臣,還有當朝權傾一時、號稱「中流砥柱」的駱秉章、左宗棠、惲世臨等封疆大吏,已經做了最大的努力!

想到這裡,他吃力地爬了起來。

田興恕一手扶住腰椎,一手撐按床沿,小心地僵著身子去將就腳邊的布鞋。一旁的解官見此情形,連忙機靈地俯身拾了布鞋,恭恭敬敬地給田興恕穿上……

六月初一日,田興恕被一百名兵勇押解著自鎮筸出發,晝夜兼程趕赴四川。

從鎮筸廳到成都府,共計有兩千多里的路程。沿途要經過貴州松桃、沿河、正安和四川的秀山、武隆、重慶等十餘座州、廳、府、縣,道途的艱辛可想而知。所以,在錢登選身上,除了背著他自己的書,還挎著一個飯甑大小的楠竹筒。那裡面盛著的,是他專門為田興恕連夜熬制好的湯藥。

押解田興恕的兵勇,一隊在前,一隊在後,把田興恕、錢登選二人夾在隊伍中間。

在湘、黔、川三省交界處的秀山縣境內,有個幽深的峽谷名叫「褲腰帶」。六月初四日下午,田興恕一行來到了這個地方。對他來說,今日在這裡算是故地重遊。因為咸豐八年至同治二年,他為追擊石達開、曾廣依他們,曾數次經過這裡。

確切地說,「褲腰帶」是一條路,是山谷間獨進獨出的羊腸小路。

這裡山高谷深,陰暗潮濕。山頂上荒草茂密而虎狼絕跡,常年寂靜得只有蟲鳴鳥叫。山谷中,兩面絕壁雖說是朝夕相處互為照應,卻又各自獨立,彼此之間都殊無攀援或牽扯。而在這絕壁傲岸、亂石嶙峋的谷底間,細若藤蔓的「褲腰帶」穿崖擦壁若隱若現。最狹窄的地方,甚至只容一人通過,魁梧些的大漢只能吃力地別著身子,迂緩側行!因此,這裡的地勢十分險要。

田興恕騎馬行至「褲腰帶」,立即勒馬停住並亮開嗓門大喝了一聲:「停下!」

解官急忙跟著勒馬,隨即對那一百名兵勇重複田興恕的話:「停下!」

解官手挽韁繩回頭賠笑,然後小心翼翼問田興恕:「田大人,你有么子吩咐?」

田興恕沒有理睬解官。

他抬頭仰望著兩面的懸崖峭壁,眉宇間似乎若有所思、遲疑不決……

其實,「褲腰帶」與平時沒什麼兩樣,它依舊是那麼陰暗潮濕,依舊是那麼寂靜。高聳入雲、挨天杵地的絕壁上,依舊是古藤垂懸,苔痕累累。在那看不見的高山頂,還隱隱約約地傳來一陣陽雀鳥歡快地叫聲:「好戲……好戲……喲……好戲……」

田興恕皺了皺眉頭,對兵勇們道:「散兵之間拉長距離,快速通過!」

「快速通過。」解官急忙回過頭,對大家重複田興恕的話。

田興恕見前隊已經陸續走進陰暗潮濕的懸崖峭壁間,這才和錢登選跳下馬來,把韁繩扔給了身後的士兵。解官也跳下馬來,把韁繩扔給士兵,跟隨在田興恕身後,低頭一步步地走進了「褲腰帶」陰暗潮濕的懸崖峭壁間……

「砰」地一聲,山谷里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緊接著,田興恕他們頭頂上又響起了「乒乒乓乓」的排槍,懸崖峭壁間押送田興恕的兵勇,立即倒下了十來人。解官正在詫異,頭頂上的槍聲已經停息。他和田興恕、錢登選仰首望去,才發現自己頭頂上的崖壁邊,早已站滿了密密麻麻的黃號軍士兵。他們中有些持槍,有些扶持著房梁般粗細的木棒,有些抱著磨盤般大小的石塊,那些木棒、石塊居高臨下搖搖欲墜。

在這千鈞一髮的危急關頭,田興恕始終冷眼相視,毫不驚慌。

「山下的清妖聽清楚——」這時,山頂上傳來了一個男人惡狠狠的聲音。田興恕聽得出,那是標準的黔南口音。「聽清楚了,今天,我們是奉了『何二王』何德勝之命,前來此地,搭救田興恕的。現在,你們都給我聽好!要想活命的,立即丟槍,滾蛋!」

「啊!?他們要救田大人!」

「大家乾脆做個順水人情——丟槍!」

山谷里,押送田興恕的兵勇們一聽丟槍可以保命,立即開始蠢蠢欲動,竊竊私語。田興恕見狀不由大怒:「媽皮的……不許丟槍!」

他將雙手交叉在胸前,大聲吼道:「賊娃子,你們要抓老子么?來抓就是,何必你媽皮的繞這雞巴彎子!」

山頂上的人一聽,立即換上了和緩的語氣:「田興恕,你不要誤會,我們確實是來搭救你的!」

「站出來,站出來說話!」田興恕仰首亮開嗓門,打斷山頂上的聲音,「既然你們如此義氣,目的又光明磊落,那你就不要他媽皮躲躲閃閃的!」

「好,和你說話的人馬上就到,你等著和他接洽!」

不一會兒,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直奔山谷而來。待那人走攏田興恕跟前,押送田興恕的兵勇們,全都驚訝得異口同聲地「啊」了一聲。連一向不露聲色的田興恕,也和大家一樣,驚訝得目瞪口呆!

代表黃號軍前來接洽、談判的人,正是翠屏。

從咸豐十一年至今,田興恕和翠屏分離又是整整三年了。今天,翠屏仍然穿著她那套翡翠色的夏裝。那布衫的衣角、袖口和斜襟,都綉著做工考究的銀絲花邊。布衫下,翠屏飽滿的胸脯高高地鼓突著。她那張白凈、端莊的臉頰,透著難以抵擋的嫵媚、俊俏。面對翠屏那雙飽含深情的眸子,田興恕覺得自己的心裡在隱隱作痛。但是,他的傷感在神色間沒有一絲一毫流露……

「你來做個么子?」他問翠屏。

翠屏:「明知故問!剛才,人家不是已經說得清清楚楚么?」

田興恕又問:「何德勝是你么子人哪?」

「他是我的表姐夫。我咸豐十一年回了開州,才知道你們兩個原來是死對頭。上個月,我和我表姐給何德勝求情,求他派兵搭救你。他笑著說,英雄所見略同……他還說,他也正在想法幫你。」

田興恕很覺詫異:「這些年,我們之間勢不兩立,他憑什麼要出力搭救我?」

翠屏不以為然:「英雄各為其主嘛!他說,現在你們殊途同歸,都成了清妖的敵人。你們正好可以共舉義旗,討伐清妖!」

「他這個人情,我是不會領的。」田興恕對何德勝嗤之以鼻,「我田忠普,生是大清的人,死是大清的鬼——怎個會同他同流合污呢!笑話!」

翠屏:「是的,這些年做人做鬼,你田忠普都在為大清的皇帝奔波。但是,你現在又得了什麼呢?你和外夷發生衝突後,你的皇帝主子非但不保你,反而在洋夷面前卑躬屈膝,把你繩之以法,你……未必就真的心甘情願嗎?」

田興恕:「好歹,我田忠普也做了幾天朝廷重臣、封疆大吏。何況世間的爹娘,哪裡沒有錯怪伢崽的時候?我受這麼點委屈,算個么子咧!?」

翠屏:「好了,我們不要耽誤時間,你快跟我走。」

田興恕:「我不去。你喊何德勝殺了我,我也不會去!」

「忠普……」翠屏撲在田興恕身上,傷心地哭了起來。田興恕抱著翠屏那滾熱的身子時,他再次覺得自己的心裡在隱隱發痛。然而,他逼迫自己倔強地扭過頭,不讓翠屏看見他的眼淚。沉默片刻,田興恕猛地揚起頭來,對著潮濕的山壁說:「好了,你們回去吧。」

「不,我不許你走!」

起風了,山谷里微微地有了一些寒意……

哭作一團的翠屏,死死抱住田興恕不放。

田興恕咬咬牙,強行把她推開了。「走!」他指著地上的屍體,對不知所措的兵勇們安排道,「留下十個人,在這裡安葬他們。剩餘的人,我們走!」說罷,他頭也不回地朝懸崖峭壁的深處走去。

山谷里一片寂靜!

田興恕和兵勇們的背影,在崎嶇的峽谷間漸漸遠去……山頂上,那個黃號軍的頭目獃獃地看著田興恕遠去的背影,很久都沒有挪動。

不知不覺間,兩行淚水在他眼裡悄無聲息地流了出來。強勁的山風吹過,那淚水在他臉上橫滾豎爬。突然間,他在那幽深的峽谷里爆發出一聲粗獷的吶喊——「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同治十二年(1873年),經陝甘總督左宗棠具奏求情,田興恕由甘肅蘭州回到故里湖南鎮筸。四年後,田興恕因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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