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口禍 83、蔚齋夫子訓斥畏三「俗氣難脫」

先生,我要見你!我要見你……先生!

初夏的一天,青岩團務道、候補直隸州知州趙國澍,正急匆匆地走在去往貴山書院的路上,他心裡不停地說:「我要見你,我要見你啊,先生!」在那寬敞的大街上,趙國澍低垂著腦袋,高一腳低一腳地晃蕩著!蹣跚的步履,顯出了他此時的失意、驚慌。

先生,我要見你……

先生,我要見你……

此時,趙國澍覺得自己心裡憋悶得就像塞進了一團亂麻。甚至自己是怎麼走出提督衙門的,他也記不起了!但是,提督大人、欽差田興恕的那番談話,卻始終如炸雷般地震耳欲聾,它們一遍又一遍地縈繞在趙國澍的耳邊……

那時,田興恕的臉上似笑非笑:「畏三兄,這樣的事,你自己得好好張羅才是!」田興恕還說,這樣的信函,他不願再看見第四封!

田興恕的似笑非笑、趙國澍的苦惱,全因一封聯名控告信而引起:「欽差大人台鑒:具文舉報者先給欽差大人行叩拜之禮!具文只為控告趙畏三勾結洋夷倒賣耕地一事煩累台端!……故此,數十耄耋老翁特書具此狀,叩請中丞大人俯垂民意,勞累將趙畏三劣行種種逐一訪察從嚴治懲,以平民憤!」

最先,當這封「控告信」呈送到田興恕案頭時,他根本沒有把這東西當回事。「當初,為了重修青岩古城,趙畏三傾家蕩產都在所不惜……」田興恕心想,「如今他功成名就,難道還在乎『倒賣良田好土』那區區小利么?」然而,此後一連三天,內容大致相同的聯名控告信,源源不斷地送往提督衙門。而且,控告信的措辭一次比一次強硬。在第三封控告信中,控告人之一——青岩縉紳劉立本,甚至警告田興恕:「倘若大人對申訴視而不見,則分明是徇私枉法、袒護貪吏!」田興恕讀罷,心中大為驚駭。「趙畏三在青岩堡的根基不穩!」這是田興恕最強烈的感覺。

須知,青岩堡歷來都號稱「省城南屏」啊!而作為省城的軍事重鎮、咽喉地段,眼下這裡的治安非同小可。甚至,它還關係到省城的穩定大局!田興恕認為,憑著自己對趙畏三的了解與敬重,如若控告信中反映的只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那倒不必過分苛刻。

然而,要是趙國澍與地方中人結怨太深,「石坊團」肯定就穩不住陣腳。「這樣一來,亂子恐怕就在所難免啊!」想來想去,田興恕找來陶四歪,叫他趕緊派人去請趙國澍。

陶四歪平素與趙國澍私交很好,見趙國澍處境不妙,心裡很著急。於是,他決定親自出馬去青岩堡給趙國澍報警。

「畏三大哥,當心地方中人做你的手腳。」

趙國澍詫異不已:「哪個?哪個要做我的手腳?」

陶四歪:「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你的處境現在不大妙。」

趙國澍大吃一驚。突然間,他想起兩年前,蔣霨遠曾經給過自己一個牛皮紙信封,找出來小心揣在身上。

當天下午,趙國澍忐忑不安地走進了提督衙門。

待趙國澍行禮畢,田興恕開門見山地說:「趙畏三,我今天叫你來,主要是有件棘手的事情,希望你要將它辦理妥當。」說著,他把那封「控告信」遞給了趙國澍。聯想到許多事情,趙國澍的心裡隱約地掠過一絲不祥之兆!剛看到「趙畏三勾結洋夷倒賣耕地」這一段,他臉上的神情一下子凝重起來。他儘力穩住情緒,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不安地看了田興恕一眼。

「田大人,畏三……畏三冤枉啊!」趙國澍大聲說。哪知,正在獨自踱步的田興恕卻走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冷笑道:「莫慌,你先看完了再說!」趙國澍的心裡更加緊張。

看了「控告信」的全部內容,趙國澍半晌沒有吱聲。

田興恕撩起眼皮故意問:「老兄,你覺得怎麼樣啊?」趙國澍委屈地說:「田大人,這事是蔣中丞辦理的。不信,大人可找張茂萱……不——張師爺、冷師爺他們核實。」

「我問過了。」田興恕冷冷地說,「你說的張師爺也罷,冷師爺也罷,我都把他們找來問過了。但是,兩個師爺都答覆我說,此事他們一概不知。」

趙國澍心裡說:「完了!蔣霨遠已經死亡,兩個師爺又昧了良心不認賬,我怎個辦啊?」

他咬咬牙,摸出了那個封得嚴嚴實實的牛皮紙信封。「田大人,」趙國澍對田興恕說,「畏三這裡有件證據,是蔣中丞離黔時留下的。或許,它能夠說明一些具體問題。」邊說邊把牛皮紙信封遞到田興恕手上。

田興恕一改往常的粗魯,一點點撕開了牛皮紙信封……

趙國澍心裡七上八下。

田興恕從信封里抽出了一張紙條,上面有幾行小字:「繼任者:『聖地書院』轉地之事,乃蔣霨遠在任時承頭辦理,概與部下、屬員無關。然,事出有因,實乃萬般無奈之舉!大廈將傾,捶胸頓足亦無濟於事也!千古罵名,概由蔣霨遠一人擔待!希台端多多見諒,切莫旁責他人!」

下面是貴州巡撫衙門的官印和蔣霨遠本人的私章。

「好了。」田興恕似笑非笑地對趙國澍說,「這件事,我已經明白了。但是,地方中人告狀不止,而且還是聯名控告,這終究不是個好事情。我希望兄台回去自行了斷清楚,千萬莫留下後患。不然的話,你我今後不好見面嗒!」見趙國澍皺著眉頭沒有吭聲,田興恕漫不經心地追問了一句:「畏三,你說對不對呀?」

趙國澍不安地點了點頭。

了斷……了斷!了斷!這個事情究竟該怎個了斷,趙國澍心裡沒有一點底。了斷的辦法沒有想出來,一件令他後怕的事情倒是想了起來。正月下旬,曾廣依自定番、長順兩地發兵,萬餘義軍突然北上,企圖偷襲青岩堡。

「石坊團」告急!

田興恕急遣提標游擊田七林率部前往增援。剛剛行進到花格鬧,田七林與貴陽城裡的一個熟識的妓女意外重逢。一貫不務正業、弔兒郎當的田七林為貪戀女色,下令在花格鬧駐紮三天。於是,這八百人在花格鬧住了下來。

三天後,田七林率部到達青岩堡。

這時,因「石坊團」和定廣協綠營的頑強阻擊,曾廣依那萬餘人已自行撤退。畏三對田七林的做法很是不滿,他根據陣前紀律,下令處死了這個不聽調度的湘軍將領。至於田七林究竟有什麼背景,趙國澍絲毫也沒去注意。直到行刑團丁將田七林的腦袋砍下,趙國澍才聽趙包包嘟噥說,此人是軍門大人田興恕的堂侄。

趙國澍一聽,當即就嚇得臉青面黑。

他將團務向湯正年、趙國霖等棚官做了簡單交代後,便匆匆騎上快馬,一口氣趕到了六洞橋提督衙門:「田大人,畏三有眼無珠,誤殺田七林,卑職請求治罪。」哪料,欽差大人卻笑呵呵地說道:

「畏三,我不僅不怪罪你,還要重重地獎賞你。」後來,雖然田興恕說到做到,獎勵了趙國澍十五枝洋槍,但是,趙國澍卻愈發懼怕這喜怒無常的年輕人!

回憶至此,趙國澍禁不住咬牙切齒地罵道:「劉立本啊劉立本,我操你的先人!你這混賬東西,憑哪樣胡說八道?憑哪樣給我趙畏三亂安這些莫須有的罪名?」

貴山書院,生童剛剛下學。客堂里,鬚髮如雪,老態龍鍾卻目光炯炯的蔚齋夫子一手托著破舊的茶壺,一手慢條斯理地翻搖著棕篾扇。

趙國澍見了先生,急忙跪下行禮。接著,他便開始訴說自己的委屈。

他把蔣霨遠臨行前的那番談話和控告信的內容都一一講到了。

夫子聽罷趙國澍的敘述,沉吟良久,冷冷地一笑,睿智的目光里閃過一道洞穿世事的寒光。

「畏三,你俗氣難脫!」蔚齋夫子嘆氣道。

「先生,」趙國澍試探道,「畏三今日之所以貿然打攪先生,就是特意想請先生給弟子賜教點撥!」夫子翻著眼皮,冷冷問趙國澍:

「咸豐六年某日,老夫同你、唐鄂生,還有一個叫鄧三刀的,曾經一起吃過飯。你還記得嗎?」

趙國澍畢恭畢敬地站起來,垂首回答道:「記得。」

「半壺傻酒下肚,老夫專門給你講過一番怪話。那番話,你還記得么?」

趙國澍回答:「記得,先生當時對畏三說,亂世年辰切忌浮躁!先生還說,讀書人若去使壞,將是惡中極品……另外,先生還教育畏三千萬要看護好自己!」

「算你還有點記性!趙畏三,今日你就自己清點一番,這些年,你這秀才都做了些哪樣——讀了點好書么?不像。授了幾個高徒么?也不像。著書立說寫出了某某傳世之作么?似乎更不可能。」

停頓片刻,夫子總結般地搖頭道:「可悲可嘆啊……趙畏三!」

說罷,蔚齋夫子把那隻破茶壺湊到嘴邊,不慌不忙地吮了幾口釅茶。

趙國澍不敢吭聲。

「賣身泥淖、不思進取、追撲虛名、隱忍殺生——趙畏三,這就是你今天的寫照!」夫子放下茶壺,厲聲訓斥道:「趙畏三,你的功利之心太重!一個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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