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風水 81、田將軍何苦依然故我,以卵擊石

田興恕皺著眉頭,許久都沒有說話。他雙手扶住欄杆,扭頭四處看了看,只見衙門院落中桃花綻放,幾束幽蘭正在院牆邊悄然吐蕊,官署大門口的兵士則進進出出,秩序井然;然而,他心裡卻疙疙瘩瘩的,像是有什麼東西塞住了喉嚨。他眯著眼睛,仔細把遠方的北教堂眺望了一陣。

麗日晴天,白雲飄浮。在北門附近,一座高大的建築物頗為自負地安然矗立。從遠處看去,那高高的尖頂則鶴立雞群般地聳入雲霄。威風至極!「啊喲!那北教堂……果真是一柄坐地倒懸的利劍嘛!」越看,田興恕心裡越不舒服;越看,他越覺得張茂萱的話說得在理。儘管他知道事關大局,不可隨意斷言,輕下結論。但是這心緒煩亂之際,他越來越反感那趾高氣揚的北教堂!

田興恕眼前浮現出幾艘灰黑的、掛外國旗幟的戰船……

戰船上面,炮膛烏黑髮亮,炮口則和北教堂的尖頂一樣趾高氣揚,直直地指向藍天!

田興恕眼前還浮現出幾個模糊的人影,並伴隨著清晰的說話聲。

「哄鬼!」「哄鬼!」有人對著田忠普的耳朵大吼兩聲。他抬頭四處尋找,果真看見了一雙陰沉沉的目光——他立即認出,那是古州的天主教徒章天生。他譏諷田興恕道:「哄鬼,就是騙人的意思。人乃世間萬物之靈,鬼乃陰間百魅之首……這五名軍中敗類,不知總鎮大人真殺還是假殺?」

田興恕尚未來得及細想,轉眼又看見了即將被斬首示眾的堂叔田慶模。就像兩年前的春天那樣,堂叔仍睜著一雙可憐巴巴的眼睛:

「忠普,我……我錯了!」

接下來,田興恕看見了一張布滿雀斑的、淳樸的臉。那是自己的哥哥興勝啊!記憶中,那是雨天,那是湘西老家熟悉的毛狗小路啊!興恕、興勝哥倆興高采烈地挑著草擔子,就走在那麼一條崎嶇的山路上……走著走著,田興恕看見了大海——不,那不是大海而是一個巨大的土坑。那土坑好大、好大,好深、好深;大得望不到邊沿,深得看不見底!在這大海般遼闊的土坑中,剎時間投放進去許多屍體。一層摞一層的屍體,全都血跡斑斑、殘缺不全。他們中有的沒了腦袋,有的沒了手腳;即使不缺腦袋或手腳的,身上也全是刀槍所致的血洞……在深不可測的土坑中,成千上萬的屍體層層相摞,血流成河!看著就像一個巨大的屠宰場!

「是啊……」直到這時,田興恕才恍然大悟,他在心裡說,「眼下的大清國,它不就是個名副其實的屠宰場么?!中國人在殺中國人,洋人也在殺中國人。這樣的地方,不是屠宰場又是什麼!」但是,田興恕於心不甘,「天哪……大清國!大清國,我的大清國啊!未必你真的只能是個屠宰場么?!」不經意間,他的雙眼漸漸模糊!

田興恕在心底暗自發問道:「大清國,大清國,你武備昌明、國力興盛,洋人不敢覬覷的時代哪裡去了?大清國,你泱泱大國的風範哪裡去了?大清國,你不是有過什麼『貞觀之治』、『康乾盛世』么,它們都到哪裡去了?!」問著、問著,他的全身幾乎癱軟下去。

白雲悠悠,春光明媚,遠遠近近的大地上,依舊繁花似錦……

與此同時,田興恕似乎聽見北教堂那邊有人哈哈大笑!田興恕擦了一把淚水,向北依稀眺望著,他似乎看見北教堂的尖頂上,威風凜凜地站著幾個高鼻凹眼的洋人……

過了好一陣,張茂萱笑嘻嘻地問田興恕:「聽了心培這番胡謅,田大人,你心中有何感想啊?」忠普沒有答話,竭力把頭臉扭開,他不願張茂萱看見他淚眼模糊的樣子。

「天無雨,地發乾,就是洋人弄壞了天。」田興恕身後,張茂萱將那童謠又念了一遍。

「田大人,你知道嗎?半年前亦即去年秋天,英夷、法夷等洋妖沆瀣一氣,組成聯軍攻入我大清國的京城。他們非但把皇上趕到了熱河,還把圓明園裡面的稀世珍寶洗劫一空。最後……」

「不要說嗒!」田興恕聽到這裡,突然揚手阻止道,「張先生,你莫說嗒!」

張茂萱未予理睬,他犟著把後面的話全說了出來:「最後,洋妖數千人……在圓明園四處放火。可憐我大清國這座……舉世無雙的『萬園之園』,最終成了一片廢墟!」

田興恕的心裡茫然至極。

「田大人,為了大清國國運昌達——當然,更主要的還是為足下前途計,心培不妨在此給足下斗膽進言,望大人三思——」田興恕雖然沒有面對張茂萱,但是,他的背上彷彿長滿了眼睛,他可以清楚地看見張師爺那副極為誠懇的、鄭重其事的樣子。「田大人,倘若你不趕緊下令搗毀教堂,驅逐洋人、洋教,貴州就莫想過上安穩的日子!」

田興恕的嘴巴動了動,沒有說什麼。這時候,他已六神無主!

最後,他拋下喋喋不休的張師爺,獨自下樓去了……

剛進籤押房,忠普就見桌子上有一摞公函。原來,是興義、大定、黎平、思南四府和平越直隸州、松桃直隸廳送來的戰報。憑直覺,忠普感到不會有什麼好消息。果然,當他漫不經心地拿起興義府的戰報,便看到了這樣的內容——

「(三月)十六日,回、苗賊陷貞豐州城,署知州蔣立炳巷戰死,立炳父時純,前任貞豐,就養在署,亦死於難。兄、弟、妻、妾、子、侄、婢僕殉者三十餘人……

「賊圍貞豐久,守者皆飢困,偶殺一賊,則臠食之。

「立炳屢乞援不應,求代不許。署長壩營游擊劉慶雲次龍渡,與土弁王元興皆觀望不進……」

「媽個皮的!」田興恕怒罵道,「劉慶雲、王元興,你們這兩個雜毛都他媽皮該死!」沮喪間,田興恕已無心細讀,他只是將其餘戰報瀏覽了一下,便將其扔棄一邊。

田興恕的心情更加壓抑,整整一個下午他都神思恍惚。焦急之間,他心裡暗暗說:「錢先生,要是你在該有多好!平日里再是苦悶,同你聊一聊,心頭就亮敞了許多!」這兩天,錢恭出面承頭,邀約親朋好友分頭趕往各地遊說,為田興恕籌集軍餉。田興恕聽說錢大哥一人忙不過來,便叫錢登選、繆煥章前去幫著料理,故而這幾天除了雜役、馬弁,只有冷、張二位師爺在衙門裡進出。

事又湊巧,田興恕和張茂萱談話沒過幾天,貴陽教區主教比爾·胡縛理,就出人意料地闖進了提督衙門。

上年九月,枟中法天津條約枠簽訂後,胡縛理他們通過法蘭西公使館寄來的信函,很快得知了簽約的消息和枟中法天津條約枠的詳細內容。此後,比爾·胡縛理、本多魯他們朝夕盼望的,就是清政府即將根據條約,給法蘭西神父頒發的「傳教護照」。對於這件事情,胡縛理其實並不怎麼擔心。他根據目前大清國與英吉利、法蘭西、美利堅、俄羅斯等國的關係,對未來的趨勢作了這樣的分析和判斷:

護照不過是一種外在形式,護照的頒發,只是遲早的問題,因為這畢竟已成定局。

胡縛理真正在意和擔憂的,還是貴州官府對天主教的態度。胡縛理認為:任何一種宗教,它在世界各國的出現、發展和傳播,官府的態度至關重要。天主教誕生以來,在那漫長的歲月,它所經歷的「教難」已不勝枚舉。從耶路撒冷、伯利恆、羅馬到埃及、印度、中國,從公元初年的「耶穌之死」,到雍正之後的「百年禁教」,所有教難發生的經過和結果都如出一轍,概莫能外!

白斯德望臨終前最放心不下的事情,莫過於天主教在貴州的發展。當白主教談到如何協調、處理教會與中國政府的關係時,曾經這樣告誡胡縛理——「比爾,兩百多年前,利瑪竇先生的分析……是正確的。凡是出現教難,我認為……除了政治方面的因素,其他無論教會,還是涉案的傳教士本人,同樣有……欠妥之處。因此,我們要……吸取這方面的教訓。」

「所有這些歷史根源的責任——比爾,我們應當作一次徹底的自省。我們……我們不應迴避……或者推卸它。政治……它好比藥物,使用得當可以治病,反過來,如果隨意濫用,我們無異於自殺!」

對自己的宗教虔誠至極的皮埃爾·白斯德望主教,臨終前似乎大徹大悟。在他贈送給比爾·胡縛理的遺墨中,有這樣一首同時用法文和漢字抄錄的枟古劍銘枠——「輕用其芒,動即有傷,是為凶物;深藏若拙,臨機取決,乃為利器。」

白斯德望的大徹大悟,得益於對歷史的反思。

關於「歷史根源的責任」,白斯德望實有所指。例如,1759年、1764年、1767年,葡萄牙、法蘭西和西班牙政府先後作出決定,將本國耶穌會士驅逐出境。其主要原因,就是這些耶穌會士在歐洲各國參與了太多的宮廷陰謀,引起了公憤。以至於1773年,教宗克萊芒十四世不得不頒布通諭枟我們的上帝和救主枠,下令解散了耶穌會。同樣的,在大清國,迫使雍正皇帝全面禁教的根源,也是因為葡萄牙傳教士穆敬遠等人對中國政治的插足干預,介入太子們中間助此擊彼。在殘酷的皇位爭奪戰中,這個來自葡萄牙的穆神父,不僅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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