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風水 79、錢登選請求治罪

臘月二十五日,年關將近天降瑞雪。

這天午後,清鎮「結義團」團首何三斗,騎著一匹鼓額頭的高頭大馬,笑眯眯地跨進了青岩堡地界。他身後的五名隨從,個個虎背熊腰,面色陰冷,各騎一匹膘肥體壯的大馬!

這一日,趙國澍為了迎接何三斗,特地令南門即定廣門大敞大開。

身著棉袍、腰掛「佛朗機」的何三斗,年紀已五十開外,從頭到腳,他渾身上下的衣料皆華貴的提花緞子。其頭方唇厚,五官張揚。尤其是那大如圓盆的臉盤子,時刻都寬寬展展、油光水滑。舉手投足皆煞有介事地撈衣挽袖,動作極為誇張。晃眼看去就感覺得到此人的驕狂!

確實,此人在清鎮城裡極為跋扈、蠻橫,男女老少沒有誰不怕他的。這不——似乎連青岩堡的老天爺也對何三斗畏懼三分,他和他的手下尚未挨近定廣門,先前還淅淅瀝瀝、遮面撲頸的雪花,便哆哆嗦嗦地停了下來……零碎的馬蹄聲,如落水的石頭一樣,敲擊著定廣門那幽深的門洞。

六匹高頭大馬,爭先恐後地朝門洞中擠塞進去,定廣門突然間顯得格外狹窄……

穿過城門洞,往上便是古老的石階。積雪雖然很厚,但馬蹄下面是生鐵。二十四隻健壯的馬蹄,此起彼伏地踏在青岩堡的石階上時,積雪裡發出了「體哩可」的脆響。那種聲音,是堅硬的鐵器穿過積雪、與大地發生的碰撞!

馬匹馱著何三斗,一級級地踏上了石階……漸漸地,「趙理倫百歲坊」上面的銘文已依稀可辨……何三斗剛踏上第九級台階,就聽得身後「哐」地一聲悶響。他詫異地扭頭一看,定廣門的城門給關上了。

「有失遠迎哪——何團頭!」敵樓上面突然出現了「石坊團」西棚棚官蠻牛和一個笑眯眯的中年人。與此同時,一根粗大、結實的牛皮繩,自蠻牛手裡凌空拋下,準確而又牢實地套住了何三斗的脖子。何三斗尚未來得及掙扎,蠻牛手中那根牛皮繩便倏然一緊,飛也似的把他從馬上扯了下來。緊接著,蠻牛將那牛皮繩徐徐一收,何三斗便被拖至城門底下!

那牛皮繩扯得不緊不松,僅容何三斗踮著腳呼吸出入,身子卻絲毫不能動彈。但那何三斗畢竟是見過些世面的人,他扭曲著,在牛皮繩套里大吼大叫:「趙……畏三,你給老子出……來!」何三斗的幾個隨從,雖說是橫槍立馬,然懾於情勢,哪敢稍作反抗!此時,他們一個個皆已下地繳械。

「趙畏三……你給……老子……出來,趙畏……三,你出……來……」城門下,被固定在繩套里的何三斗,此時頭、手、腳一齊扭動,拚命掙扎。

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已無濟於事。窒息之中,何三斗兩眼鼓得就像公牛的睾丸,而他的臉則憋成了一張大紅紙。在這徒勞的掙扎之中,何三斗突然哭了:「畏……三,畏三!畏三兄弟……你……出來呀!」

「蠻牛……你把他慢慢給我吊起來!」敵樓上,有人沉穩地吩咐了一聲。那拖聲拖調的吩咐,幽雅得就像茶館裡一位極有修養的紳士,在和藹、客氣地支使吆師。何三斗吃力地仰起頭來,見剛才那個中年人正面帶微笑地趴在敵樓上,嘲諷地俯視著他。何三斗覺得這人好面熟,但一時又回憶不起。他只能一遍又一遍機械而恐慌地尖叫著:「畏……三,畏三!你出……」與此同時,那根粗大、結實的牛皮繩,在何三斗的脖子上越勒越緊——他的腳尖吃力地踮了起來,在被吊離地面的一剎那間,他終於明白過來:敵樓上的那個中年人,就是貴陽「欣悅客棧」的老闆、道光舉人錢恭!

同日,貴陽六洞橋,田興恕提督衙門。「石坊團」送信的團丁剛走,錢登選就捏著一個信封來到了田興恕的籤押房:「田大人,趙畏三今日已將何三斗處決。」

「好。」田興恕正在用棉布擦著「佛朗機」的槍筒,頭也不抬地說,「那卵崽早該處決。」

錢登選慢慢走到田興恕跟前。「坐啊,錢先生!」田興恕仍舊頭也不抬地說。錢登選動了動嘴唇,沒有說話,他看看田興恕手中那把「佛朗機」,突然「嗵」地一聲跪下了。「田大人……」錢登選淚流滿面地說,「登選請求治罪。」

田興恕驚訝地把槍放下,捏著那塊油膩膩的棉布站了起來:「咦——錢先生,你這是搞么子呀?」

「田大人,登選有罪。」

「你有罪?!莫開玩笑嗒!快起來。人家看著笑話!」田興恕說著,伸手去扶錢登選。殊不知,登選如一堆生鐵塊般,牢實地凝固在了地上。

「田大人,我真的有罪。」錢登選一字一句地說。

田興恕故意咬文嚼字道:「怪哉!忠普今日委實不知先生何罪之有?」

錢登選:「為幕者,不得包攬訴訟挾制幕主,不得玩詞做句欺哄幕主,不得操弄筆刀製造冤獄移罪幕主!而我錢登選,僅因同何三斗積有舊怨,今日竟買通他人虛構情節,捏造事實誣陷何三斗。從而使田大人氣極將之誤殺。此乃褻瀆幕德、公報私仇!錢登選自知戴罪難逃,特投案自首,請求發落。」

「哦……」田興恕恍然大悟般地說,「原來是這樣一回事。那麼,我想問你錢先生,你做完這一切,是否後悔了呢?」

「不!」錢登選咬著牙說,「登選無怨無悔!永遠不悔!」

突然間,田興恕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

地上,一臉坦然的錢登選靜候處置。

「錢先生,」田興恕俯身抱住錢登選說,「你先起來再說。」

錢登選固執地說:「不,我不起來。今天,要殺要剮都隨在你了……田大人!」

「剛才你說過,你說你不悔。」田興恕笑道,「我田忠普也不後悔。」

「啊?」錢登選急忙問,「為什麼呢?田大人!」

田興恕說:「雖然你從未與我詳談身世,但我卻知道你的家庭背景。相處之間,錢先生的人品、學識都令我欽佩之至。於是我一心想成全你,讓錢先生哥倆早日實現報仇的夙願。」

錢登選急了,忙說:「那些密報,好多都是我憑空捏造的。田大人,你與何三斗素無冤讎,難道不覺得登選過分么?」

「不,一點都不過分。」田興恕說,「關於何三斗走私鴉片、開設煙館、破壞官府抽收厘金等罪狀,並非完全出自錢先生的捏詞虛構,經我特派提標細作專案偵緝,發現上述各款何三斗均確有其事。且鐵證如山!」

「啊——?!」

錢登選聽了這話,不由驚訝得目瞪口呆。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挖空心思,給何三斗「憑空捏造」的「罪狀」,居然與事實不謀而合!「蒼天,蒼天,難道你真的生著一雙洞察世事的慧眼嗎?否則,人們怎會動不動就說『蒼天在上』、『蒼天有眼』?」

他心裡暗自感嘆。

這時,田興恕大大咧咧地說:「起來起來!錢先生,你這樣跪著同我說話,我心裡別彆扭扭的……好不舒服!」錢登選聽田興恕這麼一說,遂面帶愧色地站了起來。

「田大人,」錢登選猶豫不決地說,「雖說,我家仇已報,但登選一家……與何三斗的恩怨,最終以此種方式來了結,總有些不大……地道。你我今後……也不好相處。因此,登選只好……離開這……衙門。」

田興恕笑問:「你打算去哪裡?」

錢登選:「暫時尚無主張。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今後登選無論是聘於書館,教授蒙童,或是與家兄一道理料貿易,都忘不了田大人的大恩大德。若有用得著的地方,你只管吩咐,隨時隨地登選願效犬馬之勞。」

田興恕說:「現在!現在我就用得著你。」

錢登選苦笑:「再讓我來挾制你,欺哄你嗎?」

田興恕:「鬼扯!」

錢登選:「田大人,你我相逢一場,看來緣分只是如此了!」說著,淚流不止。

「錢登選!」忠普生氣地指責道,「你這莫不是欺我不識字嚜??我情真意切,好話說盡,求你錢先生不要走,不要走,你偏不聽!錢先生,你替我田忠普想想,今後這衙門裡的事情,要是你錢先生從此撒手不管,我怎地抓得住韁?!」

錢登選:「這裡還有繆先生、冷先生和張先生。」

田興恕:「大家都各理其務分工不一,他們有他們的事,你錢先生有錢先生的事嘛……」

錢登選想了一陣,故意問忠普:「田大人,你不給我治罪啦?」

田興恕:「鬼扯!本來就冇罪,我還給你治個么子罪?」

田興恕捉住錢登選的雙手,笑道:「都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登選,你我相識、相知,這是忠普的福分咧!」

「對對……知己難逢!」登選也緊緊握住田興恕的手,泣不成聲道,「我原本以為,登選此生……恐只為報仇而來,看來……往後我還得……為感恩而去!」

說著,登選抽出手,深深地向田興恕作了一揖。

咸豐十年(1860年)十二月下旬,田興恕偕錢登選、夏堂發等隨員輕車簡從,把貴陽周邊的哨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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