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風水 78、錢登選的「臭雞蛋」怪論

兩天後,即咸豐十年十一月十九日,貴州巡撫劉源灝和欽差大臣、貴州提督田興恕,以貴州「軍餉數匱」,再次奏請設局「抽厘接濟」。

三天後,熱河行宮。

咸豐帝奕仔細閱罷劉源灝、田興恕的奏摺,搖頭嘆息不止。

恰好這日,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總領大臣——恭親王奕欣因事前來請訓。

「小六子,」奕調臉問他那同父異母的弟弟,「前些日子,大臣們聯名上奏,陳述『厘金局』設立之後的種種弊端,說這些年在湖南、安徽、湖北等省,這『厘金局』真惹出了不少的禍事。」

恭親王答曰:「這都是老話了。皇上,這些年上述諸省,凡與『厘金局』相關的亂子偶一露頭,都調派綠營或湘軍予以了強力處置。現在,『厘金局』在湘、鄂、皖、閩、川、吉數省通行無阻。」

奕:「那你看看這奏摺吧。」宮女把那奏摺接過去,小心捧給了恭親王。

恭親王草草讀罷劉源灝、田興恕的奏摺,幽幽嘆息曰:「拆屋築牆,剜肉補瘡,怎一個『窮』字了得啊!」

奕:「小六子,你的意思是?」

恭親王:「皇上,當初讓曾國藩辦團,已屬事出無奈。接下來,湘軍改『兵為國有』為『兵為將有』,亦復事出無奈。後來,頒旨讓湘、鄂、皖、閩、川、吉等省份『抽捐助餉』,亦復事出無奈。現在,田興恕、劉源灝擬欲效仿,更屬無奈之至!」

奕:「那……你的意思是任其為之嗎?」

恭親王:「皇上,事到如今,既然朝廷已別無它計,看來只能如此了。」

奕聽罷,凄惶的目光久久盯牢了鞋尖。

當日,劉源灝、田興恕關於設立「厘金局」的請示,清廷頒旨准行!

由各地官紳操持的「厘金局」,在黔省如雨後春筍般地冒了起來……除了劉、田奏摺中所稱的仁懷、開泰、玉屏等八個口岸,貴州官府還下令在全省的州、廳、府、縣所在地設立了各自的關卡抽收「厘金」。

這些「厘金卡」投入運行後,雖然達到了「抽捐助餉」的目的,卻越發加重了老百姓的經濟負擔,激化了社會矛盾。恰好這幾年,貴州連年大旱,許多州、廳、府、縣上一年就已顆粒無收。現在突然冒出個抽收捐款的「厘金局」,這對農民來說,無異於雪上添霜。

各地饑民萬般無奈,只得背井離鄉四出逃生。可是,這些饑民的遷徙,反過來又增大了貴州官府「剿匪」的難度——成千上萬的饑民結隊遷徙,誰知裡面有沒有「號匪」之類的亂黨?

不單如此,「厘金局」還遭到了大多數鄉紳的激烈反對,因為,這些鄉紳十之八九是當地各種貿易往來的經營大戶,「厘金卡」直接侵害了他們的利益。這年年底,「抗捐」、「抗糧」事件,在清鎮、仁懷、開泰、玉屏等地接連發生。其中形勢最嚴峻、性質最惡劣的,首數安順府清鎮縣。

清鎮縣毗鄰貴陽府西郊。從軍事地位分析,這裡是屏護省城的重要門戶,從經濟收入方面來說,清鎮縣的貿易活躍程度歷來居黔省之首,向來是貴州的錢糧重地。故而經巡撫衙門斟酌、協調,指定該縣的三座「厘金卡」由貴陽知府衙門直接掌管,全部厘金款項也由貴陽府直接抽收。可是,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內,在清鎮縣「厘金局」坐卡收捐的官員,先後有三人被殺。蒙面兇手非常囂張,曾當眾散發揭帖,揚言「凡坐卡收捐者,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直到『厘金局』裁撤為止。倘是不撤,願同田忠普決一死戰!」此處的「決一死戰」四個字,含義不言自明:造反!

另據提督衙門細作密報:「『清鎮事件』之幕後策劃人,乃當地『結義團』團首何三斗(人稱『何疙瘩』)。」這是田興恕走馬上任以來,關於「何疙瘩」的第三封密報。第一封密報說:「何三斗勾結奸商走私鴉片。於清鎮城中遍設煙館。全城民怨沸騰,以至於男女老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第二封密報稱:「何三斗明為團練暗地通匪……長毛圍攻長寨廳期間,匪酋曾廣依數次進出何府。後長寨廳城失守,實乃其增援不力、暗助長毛所致。」

接到這些密報,田興恕暗囑夏堂發派出專員,時時留意何三斗及其團練的一舉一動。十二月下旬,「清鎮事件」發生後,田興恕立即給青岩堡的趙國澍下達了一道密令:「著趙畏三選派得力人手,火速誘捕『何疙瘩』就地正法。趙畏三接令須依此進行。無須另行請示!」

各地的「抗捐」、「抗糧」事件,仍舊層出不窮。出於義憤,有的老百姓甚至搗毀了當地州、縣的衙門。何德勝、張秀眉等,則乘機派出大量細作,四處散發招帖,煽惑生事。在他們散發的招帖中,往往少不了這麼一句話:「當今之世,官不講理,非反無以為生」。

田興恕接到這些戰報,心裡長時間地忐忑不安、七上八下。「媽皮的……這賊匪越剿越多!照這樣一種勢頭蔓延下去,貴州今後怎個了得!」

那麼,問題究竟出在何處呢?田興恕百思不得其解。

卻說,提督衙門自從新增了繆煥章、冷超儒、張茂萱三位師爺後,錢登選原先的文案得以分擔,他也著實清閑了許多。每隔十天八天,錢登選都能離開衙門,去馬棚街哥嫂那兒小住一夜,弟兄間吃頓便飯、拉拉家常。這天上午,錢登選剛從哥嫂那裡回來,田興恕就闖進了他的文案房。「錢先生,我有問題向你討教。」田興恕開口就說。

錢登選笑道:「田大人但說無妨。」

「這段時間,貴州的賊匪越剿越多。你說,究竟原因何在?」田興恕所提的問題,可謂直截了當、開門見山。

錢先生略一思忖,不慌不忙地說:「在下肚皮之中,倒委實藏了些謬論,平日里從未輕易向人張揚,今日田大人既已問及,登選願一吐為快,不過……」錢登選反問道,「不曉得田大人想聽真話還是想聽假話?」

田興恕說:「你這不是脫褲子放屁么——要是不想聽真話,我找你來做么子?」

「好,好!」錢登選狡黠地笑道,「有言在先,省得你大驚小怪,給我胡亂安些罪名!到時候我還真的吃不消!」接著,他以「臭雞蛋」為例,打了個比喻來解析田興恕的疑問。

「我這裡放著一枚雞蛋。」錢登選邊說邊在紙上畫了一個橢圓,「這枚雞蛋,原本是可以食用的,但我把它放了很長時間,有一天,待我敲開蛋殼,裡面已經發臭了!試問,這枚雞蛋我還能食用嗎?」

田興恕笑道:「當然不能。」

「何以見得?」

「廢話!你不是說過,它裡面已經發臭嗒……」

錢登選微微一笑:「好,言之有理!既然它的裡面早就腐爛不堪,這雞蛋當然就不能食用!同理,倘若我們這大清王朝,它現在也是一枚臭雞蛋;倘若它的毛病,也是源於蛋殼裡面的腐爛,那麼,田大人你來說說,它還有救嗎?」田興恕思索著,半晌沒有吭聲。

恰在此時,一隻小麻雀悄然出現在議事廳門口。它那柔弱的身軀,在纖細的雙腳上搖晃著,躲閃地向前跳躥,它那尖利的黑喙,不斷銜起地上的沙礫、石子,隨即又一次次將那沙礫或石子放棄。

遠遠望去,它的神態顯得多疑、無助而又偏執……望著那隻可憐的小麻雀,錢登選不由得浮想聯翩。「忠普你看哪,」他示意道,「那就是大清國老百姓的縮影。」

田興恕憂鬱地注視著議事廳門口,面部表情十分複雜。

錢登選收回目光,繼續剖析道:「田大人,天下治安一統久矣!如今,大清疆域遼闊,大清子民共有四萬萬之多。然,自庚子、辛丑以來,鴉片作祟,禍水橫流,英、法昭凶,堂堂大清國已『國』之不『國』,風氣日下,國力衰竭!走遍鄉間市井,百姓哭飢叫寒,甚而成年女子衣不蔽乳,無褲遮羞。上下衙門司法、行政,往往是刑以錢免,官以賄得。今天談到這『官』字,如若你忠普不嫌饒舌,在下不妨置喙絮叨……」

「錢先生,你若是有話就儘管直說。」田興恕的身子一動不動。

他那憂鬱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議事廳門口。那隻蹦蹦跳跳的小麻雀,似乎觸動了他的什麼心事。

「好吧,登選今日就淺薄一番。」

平日謹小慎微的錢登選,此時突然變得慷慨激昂而無所顧忌:

「今日無論你我,倘若側目四顧,下細打量那大小官員——他們何人不竊國利己、各懷異志?!何人不道德淪喪、假公濟私?!何人不貪贓枉法、掠奪民脂民膏兮?!嗚呼!此情此景……怎不令人悲之、哀之、責之、恨之哉!長此以往,大清社稷江山勢必分剖群立,遇椽抽心一爛,則土崩瓦解之局諒所不免耳!」

田興恕冷眼斜瞥,慢條斯理地責問錢登選道:「喲,錢先生,依你說來,我這提督官銜欽差身份,也是花錢買的嘍?」

「不要緊張,我的話尚未說完。」錢登選誠懇地說,「讓登選說句內心話吧,田大人,你這官,和別人的不一樣。真的——不一樣。別人那官爵,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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