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風水 77、賊匪越剿越多,這是么子緣故

咸豐十年(1860年)八月,英、法聯軍攻佔北京,火燒圓明園,逼迫清廷簽訂了喪權辱國的枟北京條約枠。

同年底,清廷設立「總理衙門」。同日,便對「匪患」嚴重的貴州省級官員職位及許可權作了如下調整:

一、授提督田興恕「欽差大臣」關防,以利其節制貴州文武,督辦全省剿匪事宜;二、貴州糧儲道何冠英,以勸捐辦團有功,賞加從二品頂戴,調署貴州按察使;三,原貴州按察使龔自宏調禮部,著龔自宏即日起程回京聽訓,中途不得耽擱……

這年,田興恕剛滿二十四歲。

貴州的軍、政大權經皇上詔命頒布,由田興恕一手把持。退縮一旁的黔撫劉源灝,似乎已顯得可有可無、形同虛設。然而,黔省的「剿匪」形勢卻不容樂觀。遍布各地的「號匪」、「亂黨」不僅依舊猖獗,而且越剿越多,大有星火燎原之勢。倡亂較早的黔西北、黔北、黔南、黔東南等地,農民起義更是風起雲湧。在官府層層上報、並密切關注的「匪酋」名單中,除去原先的張秀眉、何德勝、「劉祖祖」、余正紀、柳天成和潘名傑,還接二連三地出現了葉桂林、陶新春、石洪明、譚紀輿等新名字。其中,歸化農民葉桂林率領的布依族義軍,共計有兩千餘人。咸豐十年年底,這支農民武裝正式加入了太平軍張遇恩部,隨後參與圍攻安順府城。

「賊匪越剿越多,這是么子緣故?」田興恕為此整日悶悶不樂,臉上更是陰雲密布。年輕人應有的活潑氣息,在他身上蕩然無存。

這天,田興恕赤裸著上身,把自己關在籤押房裡,一遍遍地咕噥著,給自己打氣:「老子不信邪!」

「老子田忠普,偏就不信你這個邪!」低聲咕噥一陣,他光膀赤腳地走出籤押房,在院子里揚頭大呼小叫:

「陶四歪……」

「陶四歪!」

陶四歪急匆匆趕到跟前問他:「田大人,么子事?」

「去,叫人給我備馬!」

陶四歪親自把馬給田興恕牽出來,在旗杆上拴好:「田大人,馬備好了。」田興恕光膀赤腳,「噔噔噔」地幾步躍下台階,大步流星地走到旗杆下面。「啊——呸!」他使勁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把韁繩接過去抓在手裡。四歪小心問:「田大人,你要出門么?」

「不出門我叫你備馬搓球!」四歪又問:「要不要我們隨去?」

「不要。」田興恕悶頭一抬腿,「呼」地踩鐙上馬。是留是走,陶四歪左右為難……這時,田興恕已和他的坐騎一起,流星閃電般地衝出了提督衙門……那馬馱著他,流星閃電般地衝過了六洞橋。轉眼,他和它又衝到了糧道署的三浪橋。田興恕還是嫌那馬太慢,於是反手朝它屁股上猛抽了一鞭。那馬的喉管里尖嘯一聲,蹄下轉換得更加急速:「垮得啦、垮啦他!」「跨得啦、垮啦他!」

衝過「撫牌坊」,他看見了巡撫衙門前,那幾排淺淺的可有可無的石階。

田興恕跳下馬來,把鞭子朝著哨兵一扔,便往衙門裡走。衙役的動作更快,幾步就搶到忠普前面去了。「混賬東西,你急個么子?!」田興恕大怒。衙役全身一哆嗦,忙停下步子解釋說:「欽差大人,小的去給劉中丞稟報一聲!」

「混賬東西!哪個要你來稟報!」田興恕訓斥道,「我到都到了這嘎,未必還找不著你們主人么——走開!」

書房中,劉源灝正觀摩著顏真卿字帖,聚精會神地揮毫練字。

雖然他身上穿著厚厚的棉褲、夾襖,動作不太靈便,但他仍不緊不慢地比畫著,一招一式看起來都非常認真。

「劉老倌,打攪你嗒!」田興恕說著,光膀赤腳站到了中丞大人身邊。劉源灝剛一抬頭便驚叫道:「啊呀,欽帥大人,你怎麼缺衣少履的!不冷嗎?」

田興恕笑道:「不冷。」

「啊呀,昨天不是下了一場大雪嗎?」劉源灝將毛筆擱置一旁,不停地搓手。

田興恕笑道:「老天爺下不下雪,那是他自己的主張。今天,忠普前來拜訪劉大人,是想請教凡間的事。」

「哦……欽帥大人你先莫急,」劉源灝揮手吩咐門口的丫鬟,「趕快把棉袍給我拿來!另外,單獨給田大人泡上一壺『都勻毛尖』!」他對忠普解釋道,「老弟呀,說到這『都勻毛尖』,本是今年的貢品,老夫稍存私念,從中截留了幾斤,正欲使人專門給你老弟送點過去,不料田欽差已大駕光臨!」

說話間,劉源灝從丫鬟手裡接過棉袍,關切地披裹在年輕的欽差大臣身上。

「劉大人,」田興恕開門見山地說,「這幾天的敵情通報,你都看了嗎?」

劉源灝答曰:「看了。」

「當下局勢,劉大人你是如何看待的呢?」

劉答:「啊呀,欽帥大人,貴州各州、廳、府、縣局勢詭秘,可堪擔憂啊!老夫不知欽帥將要做何安排?」

田興恕:「廢話!剿匪方面,我要做何安排,未必還須跑來問你嚜?你把皇上置於何處?」

劉源灝忙作揖道:「欽帥海涵!這幾天,老夫苦思冥想,一直在琢磨籌辦糧餉的事。」

田興恕:「我們算是想到一起嗒!」

劉源灝:「哦……欽帥大人,你說咋辦?」

田興恕冷笑著反問他:「那麼劉大人,你說咋整呢?」

劉源灝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在田興恕那裡接二連三碰上軟釘子,於是,他心裡暗自思忖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這小伙年紀輕輕底氣恁足!果真不是尋常粗鄙的赳赳武夫!倘設他稍微精通一些文墨,那麼,他的前程豈非無可限量么!」

劉源灝一五一十地說:「軍中糧餉,乃剿匪重中之重。昨天,我專門請來何冠英,向其討教原先議定的『厘金局』抽捐助餉一事。何臬司稱,若是黔省將此舉推而廣之,每月可得四至五萬兩白銀充作軍餉。欽帥大人——四至五萬兩,這可不是個小數字呢!」

田興恕說:「是啊,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貴州境內『呼啦』一下增加湘軍近萬人。不抽捐助怎地安頓?五月中旬,本督駐防石阡期間,曾就『厘金局』之事上奏皇上。請求允准勸捐抽厘,那道奏摺的內容,忠普尚記憶猶新。」田興恕說到這裡,真的結結巴巴將那奏摺全文,重新給劉源灝背誦了一遍:「黔中州縣,以養練為辭,全無實濟……曾在銅仁、松桃試辦捐輸,已逾四萬二千餘金……請以貴東道何冠英……總理全黔勸捐抽厘事務。」

背誦完,田興恕故意問劉源灝:「中丞大人,你有何感想?」

「啊呀——寫得好!」又是一聲啊呀之後,劉源灝驚嘆曰,「這奏摺寫得好啊。欽帥大人的記憶也不錯。老弟,你這記憶力,實可謂過目成誦矣!」

「寫得好抵個卵用!」田興恕苦笑道,「那奏摺寫得再好,記憶力再強,它臨陣不能禦敵,餓了又不能充饑。奏、折——它算個屌啊!」

劉源灝連連點頭:「這倒也是!紙上談兵,向來無濟於事。」

「不過,經我保薦,」田興恕接著說,「貴東道何冠英,倒是被皇上提拔起來,當了貴州糧儲道,卻冇給他明確勸捐抽厘事務及其相關許可權。這真叫我哭笑不得。」劉源灝一面聽忠普嘮叨,一面同情地跟著忠普苦笑。

劉源灝說:「欽帥大人,我是這麼揣測的——皇上不贊成『抽捐助餉』,大概考慮到黔地已貧瘠不堪。倘若不顧民間疾苦,設局抽收厘金,勢必遭致眾人反感,甚至會出現民怨沸騰的危局。這樣一來,『貴州苗亂』恐將更難收拾。」

田興恕苦笑道:「是的,我也贊同劉大人的揣測。但是,你我要是不抽收厘金,全省數萬湘軍、綠營的軍餉又怎辦?你出,我出,還是他皇上出?」

劉源灝:「皇上他要是有錢,就不會出現這樣的局面嘍!」

「是的嘛,皇上他要是有錢養兵,就不會被英夷、法夷趕出京城嘍!」忠普惡毒地接了這麼一句。他那狹窄的眼角,突然浮起一縷不易察覺的奸笑。劉源灝聽罷這話,嚇得半晌未敢吭聲。

田興恕端起茶杯,將劉源灝所說的「貢品」打量了一下,又專註地小抿了一口,他覺得這「都勻毛尖」的茶體確實誘人,口感也不同凡響。「哼哼,『都勻毛尖』!這老倌,還真他媽皮的會享受咧!」

田興恕端著茶杯細抿細品,暗暗思忖道,「哪次如果去都勻,我非得買上它幾斤,託人給我老娘帶去。」

「劉老倌啊,我是這麼想的,」他眨巴著一雙詭詐的小眼睛,對劉源灝耳語道,「現在,我們將這奏摺再次呈上去,看皇上怎麼回覆。」

「再呈一次?」

「對,再呈一次。」

劉源灝突然間變得支支吾吾:「這個……既然欽帥大人原先寫得有,叫師爺……師爺修改後,字句上重新……斟酌一遍,呈上去不就……得了?」忠普冷笑著,對劉源灝耳語:「老倌,這事你莫耍滑頭!」

劉源灝還是支支吾吾:「欽帥大人,這……這怎麼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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