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風水 76、好鋼用在刀刃上

城南馬棚街(今新華路)距六洞橋不到二里地。錢恭、錢登選兄弟倆近在咫尺,卻一直未能見面。錢恭幾次帶信到提督衙門,叫弟弟去馬棚街吃頓團圓飯,順便讓他見一見從未見面的嫂子,還有那剛滿四歲的小侄兒。

無奈錢登選百事雜陳,文案纏身,總是抽不出時間來。十一月初九日,錢恭不得不親自動身,到提督衙門探望錢登選。當哨兵領著他走進後院那間文案房時,兄弟倆激動萬分幾乎同時衝上前去,緊緊握住了對方那顫慄的雙手:「登選……!」

「哥!」飽含熱淚,兩聲平靜而又動情的呼喚後,錢氏兄弟在文案房門口抱頭痛哭。

湘勇不忍在場打攪,側身悄悄退出了文案房。

從咸豐四年分手之後,兄弟倆各奔前程,至今已整整六年沒有見面。錢登選深情地打量著哥哥,抽泣道:「哥,你的頭髮怎個就白了?今年,你才四十二歲啊!」

錢恭流淚苦笑:「生意不好做,怎個不白?!」

錢登選:「這年辰,能賺幾文就賺幾文,賺不著就甩開它。」

錢恭嘆氣道:「甩開?你說得輕巧!到處都要錢啊!」

錢登選:「世間的錢財,你永遠都是找不完的。何苦把銀兩看得那麼重?」

錢恭:「不是我把銀兩看得重。而是這該死的世道,把我逼得……太苦啊!這年辰什麼都可以缺,就是不能缺錢。什麼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病、有冤!」

錢登選:「這個,我何嘗又不了解呢!一句話:世風日下,條條蛇都咬人!」

「登選……」錢恭突然問道,「從道光二十八年至今,快十二年了!你我那麼多牽腸掛肚的事,至今都還沒有了結。未必,你真的甩得開嚜?」

「甩不開,甩不開!」錢登選咬牙冷笑道,「那些事情……我一輩子甩不開!到死的那天我怕是甩也甩不開啊!」

這時,錢登選臉上的肌肉急劇抽搐著,面目顯得猙獰兇悍:

「哥,古語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我苦心經營十二年,難道我會輕言撒手嗎!?」

錢恭點點頭,小聲問錢登選:「只是,我不知這裡近日氣候如何?」

這時,錢登選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他猛地站起來探頭出窗,警覺地看了看文案房外的動靜,這才擦了把眼淚,小聲對錢恭說:

「哥,這衙門裡莫談私事。欲知弟弟當下處境,你且回去翻一翻枟三國演義枠第四十九回。」錢氏昆仲自幼喜讀枟三國演義枠。尤其是哥哥錢恭,對枟三國演義枠各章節可謂了如指掌倒背如流。這下,錢恭聽弟弟提及第四十九回,立即便知道了他的意思: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錢恭記得:枟三國演義枠第四十九回,乃「七星壇諸葛祭風·三江口周瑜縱火」。內容講的是周瑜、曹操、諸葛亮的赤壁之戰。婦孺皆知的「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乃出自這一回周瑜與諸葛亮的謀略對答中。

錢恭抹去淚水,在案桌邊坐了下來。「登選,今年年初,你們駐紮銅仁府,我給你寄過信,附帶匯去了五百兩銀子。你都收到了么?」錢恭關切地問。

「收到了。」錢登選點頭道,「信和銀票,我是在石阡收到的。不過,那筆款子暫時還用不著,所以我分文未動。」

「你儘管開銷。」錢恭說,「不夠我再給。」

錢登選說:「這我曉得。但有些事情,僅僅憑著機緣和自己的才智就能辦到,我何必畫蛇添足弄巧成拙?記住,好鋼一定要用在刀刃上!」

錢登選說話間,錢恭伸出食指,在桌上虛擬著,寫出個端端正正的「田」字。他小聲問錢登選:「這『四口』,你拿得住嚜?」錢登選明白,哥哥所言之「四口」,實系田興恕姓氏之代稱。於是便簡略答曰:「說到『四口』,此人著實不簡單。並且還很有個性……這衙門上下,『四口』乃大家公認的『三不將軍』——不怕死,不貪財,不尋花問柳。」

「哦……好官!」錢恭感慨道,「武官不怕死,文官不貪財。自古罕聞矣!不過,你說他不近女色,這就怪哉——好官也是人哪!」

錢登選糾正道:「不是他不近女色,而是這位仁兄心高氣傲,兩眼只認得功名。一般的女子倘若沒點內秀,僅以香腮凡體、肉身美色,萬難令其動心!」錢恭笑道:「田大人既是少年得志,這也在情理之中,不足為怪。」

錢登選接著說:「去年春上在古州,一個叫翠屏的風流女子,為貪一時之歡,巧妙布陣設下迷局,刻意勾引他,他才懵懂入瓮,和那花心女子風流了一陣。」

錢恭笑道:「這就叫『有心安頓無心人』——後來呢?」

「沒有後來。」

錢恭不信:「就這麼簡單?」

「是的,就這麼簡單。開始就是結束,結束也算是開始。」錢登選說,「雖說翠屏那風流女子是逢場作戲,但這位仁兄對她卻念念不忘,對別的女子不屑一顧。」錢恭聽罷,眼中便流露出欽佩的神色。

「好個重義氣、知冷熱的情種!」他感嘆道,「看來,在這方面,他和趙畏三差不多。我給你說登選,說到青岩堡的趙畏三,那也是個『義』字當先、敢為朋友兩肋插刀的鐵漢子!」

「那好啊。」錢登選說,「該結交的,我們得主動結交才行!」

錢恭說:「這些,我自己曉得去張羅。在這衙門中,你只管專註本業,把『四口』安頓穩妥。至於其他雜務,無須你額外操心。」錢登選心領神會頻頻點頭。接下來,兄弟倆嘮嘮叨叨地拉起了別的家常。

說話間,錢恭突然看見天井的花木間人影一晃,一位個頭矮小、身著二品官袍的年輕官員,順著石板鋪就的甬道,朝著文案房這邊走來。「錢先生,奏摺擬好了么?」那人背著兩手,徑直走進了文案房。

「擬好了,擬好了!」錢登選一面回答,一面迎上前去,「上午我就擬好的。只等田大人親自過目。」

「過目?真是多此一舉!」田興恕笑道,「你替我簽個名字,然後直接把奏摺交給陶四歪,叫他發出不就得了!」哪知,錢登選卻嚴肅地說:「田大人,這軍機要務,在下怎敢馬虎?你非得過目不可。」

說著,他拉開抽屜,從裡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道字跡工整的奏摺,雙手遞給田興恕。

田興恕一目十行瞟完奏摺,便拿起一支毛筆,用筆尖在石硯中蘸了點墨汁,然後懸捏在手裡,吃力地橫拉豎架。忙亂了一陣子,他總算在奏摺的下端寫出了歪歪扭扭的「田興恕」三個字。他端詳片刻,又捉住衣角,在墨跡未乾的簽名上按壓一陣……直至田興恕覺得那墨汁已經烘乾,他才將奏摺重新遞還給了錢登選。

做完這些,錢登選轉臉對一旁的錢恭說:「哥哥,還不快來給田大人行禮!」

錢恭正要下跪,田興恕上前攔住他說:「哎哎哎,免了免了!我說老哥子唉——你既是錢先生的兄長,也是我田忠普的兄長啊!今後,你我之間就不必拘束。」一席話,說得這錢恭心裡暖烘烘地直想流淚。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會不停地對著提督大人點頭。

田興恕的目光,在錢恭臉上端詳一陣,接著又在錢登選的臉上端詳:「哦!錢先生,你哥哥的名字,好像叫錢恭——對不對呀?」

錢登選一聽頗感詫異:「對呀,他是叫錢恭。田大人,你怎個曉得的呢?」

「嗨,你忘記了么?」田興恕興奮地說,「六月間省城吃緊,廣大紳商、士子聯名撰寫『萬民折』,請求朝廷派我馳援貴陽。為了督促我儘早趕赴省城,朝廷還轉下了這道『萬民折』的抄件。唉……民心可敬不可違啊!我田忠普,能夠持著這『萬民折』走馬上任,此生也算是風光到頂了!」

錢登選恍然大悟:「對對對!」他指著錢恭說,「哥哥,在『萬民折』上第一個簽名的,不正是你錢恭么?!」

錢恭頷首一笑:「多嘍,上面非但有我,還有貴陽數不清的紳商、士子。」

田興恕說:「凡事有頭有尾!我印象最深的,還是你、冷超儒和張茂萱。」說到這裡,他向錢恭打聽冷超儒、張茂萱的下落。

錢恭說:「冷、張二位師爺,原先曾經就幕於巡撫衙門。自從蔣中丞一走,他們的日子就每況愈下。不過,好歹還有那麼幾文束修,不至於挨餓受凍、流落街頭。今年三月初,劉源灝擔任貴州巡撫,乾脆辭退了冷超儒和張茂萱。前些時候,在下偶爾路過威西門,看見他們提了小凳走街串巷,靠給人代寫書信為生。轉眼又是好多天,在下沒有見其蹤影了。」

「嗨,他們怎搞的落到這個下場?」田興恕馬上就顯得憤憤不平,「雖說那姓冷的我不認識,但是那張師爺,和我可是有一面之交咧!不行,我不能讓他們餓肚子。」說到這裡,田興恕當即給錢登選安排道,「錢先生,你一定要替我找到冷超儒和張茂萱。你就說,我田忠普請他們來衙門做師爺。」

錢恭一聽,忙說:「田大人,你要找師爺么?恰恰上個月,我『欣悅客棧』就招留了一位流落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