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香紙溝 73、每到楊元保的忌日,錢恭都要為他燒錢化紙

六月二十五日,貴陽「欣悅客棧」的當家人錢恭,專門雇了一乘滑竿和七匹馱馬,給青岩堡的「石坊團」送貨。

錢恭吃罷早飯坐上滑竿興沖沖地出了「欣悅客棧」。七匹高頭大馬由馬夫們驅趕著,在後面緊緊跟隨。那些馬匹的背上,全都超負荷地馱載了重物。兩天前,即太平軍撤離青岩堡,轉攻定番、長寨的當日,趙國澍派弟弟心急火燎地找到錢老闆,叫他備齊六百五十丈白布,火速送往青岩堡。同時,趙國霖把八十兩銀子的貨款交給了錢恭。

六百五十丈?這筆大買賣對錢恭來說,雖然頗具誘惑力,但是,這兵慌馬亂、民不聊生的年月,貴州的貨物格外奇缺,這個數目實在不好籌措。「要快!錢老闆,一定要快!」趙國霖這樣叮囑錢恭,「你越快越好!」

錢恭不解,驚訝地問國霖:「咋要得這麼急呢?」

趙國霖神色暗淡,沒有回答。

趙國霖走後,錢恭馬不停蹄地在貴陽城裡東奔西走,到各家小商號收集布匹。他廢寢忘食地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時間,才把這六百五十丈白布備齊了。

「這樣的年月,何時才是盡頭啊!」錢恭一面閉目趕路,一面在心裡抱怨著。

次南門、太子橋、干堰塘,在貴陽南郊那平坦的驛道上,七匹馱馬行色匆匆你追我趕蹄聲「」。坐在滑竿里的錢老闆悠哉游哉,好不洒脫。

午時剛過,錢恭他們便到了花格鬧。他粗略一算,從出發到現在,還不到兩個時辰。錢恭不禁暗自嘆服轎夫、馬夫們的腳力。在此地,錢恭與同行王老楞之間有筆業務需要進一步洽談,故而,當天夜裡,轎夫、馬夫在客棧歇宿,錢恭則去了王老楞家。

次日一早,錢恭掏出一大把銀毫子,安排轎夫、馬夫們趕緊去吃早餐。錢恭叮囑兩個夫頭:「各位,你們要吃飽,吃好,不要虧待自家的肚皮。」兩個夫頭把那銀毫子接過去,笑呵呵地連聲贊錢老闆大方,會體恤下力人。

轎夫、馬夫在花格鬧的晨風裡咋呼著,走進了大街上一家招牌顯赫、酒肉齊備的館子。轉眼,他們就開始猜拳行令,吆五喝六。

錢恭則走到街對面,隨便撿個掛羊頭的攤子坐了下來。

掛羊頭,賣狗肉。說到吃狗肉,這裡面也有一些竅門。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公狗為上品,出世三個月到一歲之間的小公狗則為上上品。故此,它們的生殖器,就成了狗肉湯鍋必不可少的招牌。這東西,行家稱其「狗鞭」。依貴陽人的規矩,店家刻意將狗鞭纏繞在羊角上,用以招徠顧客。

不用細問,這是一家狗肉湯鍋。羊頭上面,還繩索般地纏繞著一根綿長而富有韌性的物件。內行一看就明白:這可是名副其實的「狗東西」。

此時,那寬展的灶台上,照例蹲放著一口大若澡盆的鼎罐。鼎罐下爐火純青,鼎罐周圍霧罩蒸騰。鼎罐裡面則弓縮著一隻剖過的全狗!那無遮無攔的香氣,無聲無息地蔓延著,飄散在潔凈的晨曦里。或許是灶台下火力過猛,那鼎罐中撲天砸地「噗噗」有聲。砂仁、香草、八角等佐料,時而漫上鍋沿,時而又躥入狗的胸腹間晃蕩。那隻滾瓜爛熟的全狗,早已煨燉得骨肉分離。但是,根據其骨架、身坯,還有那脂肪豐厚的肉質,仍然不難想像這公狗生前的碩壯、肥實。

對飲食,貴州人有著諸多的講究和忌諱。

在他們觀念中,狗的名聲向來不好。凡是吃狗肉的人,也往往要受到牽連遭人取笑。因此,貴陽城裡的狗肉湯鍋,價格是極為低廉的,最多兩文銅錢,就可得一大碗鮮美的狗肉。錢恭覺得這是一件很划算的事情,因此,每次出門在外,他總愛光顧各地的狗肉湯鍋。

錢恭勾著頭,津津有味地吃完了最後一坨狗肉。

臨近擱碗之際,他甚至連湯湯水水都喝了個精光。他將兩文銅錢遞給店主,離開了臨街的小攤。錢恭坐在滑竿上,耐心地等了好一陣子,夫頭他們才腆著肚皮,心滿意足地走了過來。錢恭問大家吃飽沒有。轎夫、馬夫都說吃飽了。他們反問錢恭:「你吃飽沒有呢?」錢恭說:「我也吃飽了。」轎夫、馬夫相互看了一眼,又看看街對面的狗肉湯鍋,都一齊對著錢恭「哧哧」傻笑。

錢恭微嗔:「笑!有哪樣好笑的?」

轎夫、馬夫一齊說:「錢先生,你吃虧了。」錢恭不解:「我吃哪樣虧?」馬夫頭趕緊忍住笑,給錢恭解釋:「錢先生,俗話說,『狗吃屎不改』。這是眾人都曉得的。你吃狗,不就也跟著吃了屎嚜?」

錢恭覺得他們實在粗俗、無聊!遂正色道:「吃飽了我們就走!」

說完,他揮揮手,催促大家趕緊上路。

「嗨咗!」「嗨咗!」「嗨咗!」「嗨咗!」轎夫們抬著錢恭,喊著號子,步調一致在驛道上匆匆行走。那牢實的滑竿節奏明快,吱吱呀呀地上下忽閃著,讓人飄飄欲仙。

一過桐木嶺,驛道兩邊的墳頭驟然增多。那些大大小小的墳塋上,不僅沒來得及長上草木,而且尚插著簇新的招魂幡,一望而知這是些剛葬不久的新墳!山路崎嶇,天色晦暗,山風時強時弱,招魂幡在風中簌簌翻撲,如泣如訴……毛骨悚然的情形,令錢恭心頭往事翩躚,百感交集!

十二年前,清鎮東門「接官亭」的錢府,是縣城裡收租放糧的首富。然而,一個血腥的冬夜,錢氏兄弟那富足、祥和、充滿天倫之樂的美好家園,頃刻即化為灰燼!僅僅因為嫉妒錢氏家族的財物豐裕,地方惡棍、「爛人」何三斗無視國法,殺害了錢恭一家六口!

何三斗那幫人不但將錢府的財物打劫一空,還將錢恭、錢登選哥倆構陷入獄……

多虧有那個叫楊元保的布依族農民,他在都勻府獨山州舉旗謀反;多虧大清王朝的綠營兵,他們對那場狂飆束手無策;多虧蔣中丞苦思冥想,居然琢磨出了「以毒攻毒」的餿主意;多虧「清江廳」州判韓大人求賢若渴、慧眼識珠……

藉助那場荒唐的征戰,藉助韓超的器重、賞識,錢恭兄弟倆總算「棄舊圖新」,從而「變廢為寶」並得以虎口餘生。錢恭始終認為:是那素不相識的楊元保,拯救了他們錢氏兄弟的命運——否則,錢恭相信——倘若沒有楊元保,自己和弟弟錢登選,最終定然是冤死獄中!

布依族農民楊元保,是咸豐四年五月十八日被官府處死的。

這些年,每當楊元保的忌日錢恭都要選定黃昏之際來到北門橋邊,悄悄為楊元保燒錢化紙。不過,當錢紙的灰燼在晚風中四處飛揚時,錢恭的心境,總是要不由自主地挂念著道光二十八年,挂念著那個寒風蕭瑟、不堪回首的冬夜!

那個冬夜,在大清國安順府清鎮縣東門的「接官亭」附近,發生了一樁駭人聽聞的大屠殺慘案;那個冬夜,錢家大院血腥撲鼻,屍體橫陳;那個冬夜,滿腹經綸飽讀詩書的、曾經考中舉人的錢恭、錢登選兄弟,在華宅的廢墟上淚眼蒙、哭天搶地、哀嚎聲聲!

滑竿頗有節奏地擔閃著,顫悠悠向南急行。

離青岩城裡許之外,錢恭忽然聽見了隱隱約約的鑼鼓聲和嗩吶聲。鑼鼓暗擊耳膜,枯燥沉悶,嗩吶「咕咕嘎嘎」,激越、高亢,兩者合二為一搭配著,烘托出一股厚重的悲愴。錢恭聽見這調子,心窩立時就隱隱發酸。待錢恭他們翻過了一道和緩的斜坡,那鑼鼓聲和嗩吶聲愈發清晰。憂傷的調子愈發近迫,甚至,撓心抓肝地顯得咄咄逼人。然而,到底是咋回事?在那顫悠悠擔閃不息的滑竿上,錢恭沒去細想。直到滑竿翻過簸箕山,青岩城猛地撲入眼帘的時候,他才明白過來:「難怪趙國霖催得那麼急!」

在青岩河邊的演武場上,躺著「石坊團」陣亡的團丁。二百多具屍體,整整齊齊地擺放了六排。幾十位身著法衣的和尚、道士正吹吹打打,忙著為死者做道場。此外,更多的男女老少則圍著親人的屍體嚎啕大哭,直把這六月的青岩堡哭得天昏地暗!

望著那密密麻麻的屍體,錢恭心裡越發地惶恐不安,毛骨悚然。

於是,他將右手下意識地探進衣袋,緊緊捏住了一張銀票——這銀票上的數字是五十兩。這些銀子,錢恭準備以返還回扣的名義,贈送給「石坊團」團首、候補直隸州知州趙畏三。

一行人剛剛走下簸箕山,就見一腰挎「佛朗機」的蠻漢迎了上來。

蠻漢站在路邊,朝滑竿上的錢恭大叫道:「喂,你是錢先生么?」

錢恭連忙在滑竿上拱手行禮:「在下正是錢恭!請問先生是……」

「我是鄧雲祥。」蠻漢回禮道,「錢先生,趙大人忙於給戰死的弟兄超度亡靈,他派我特地來接你。」

「哎喲……不敢當!不敢當!」錢恭一面下轎與鄧三刀客套,一面回頭看了看身後的七匹馱馬。這時,他似乎已經猜到了那些白布的用途。這幾年,貴州各地棺木奇缺,綠營、團練陣亡將士的遺體,只能裹以篾席或茅氈草草下葬。像「石坊團」團首趙國澍這樣,用新棉布給死者殮屍的,尚不多見。錢登選不由嘆息曰:「當今社會世風日下。趙畏三實乃講情講義之君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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