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香紙溝 72、何勝德說:「我們定個『君子協議』」

咸豐十年六月上旬的一個黃昏,趙火槍突然再次出現在戴鹿芝跟前。

又是那一套程序:「下嗩吶!」「挖路!」「吹燈!」

待套上黑布袋子,戴鹿芝、易老元、唐二等主僕三人又被葛藤綁了個牢牢實實,又被抬上馬馱子,又在月光里悄悄上路……當夜,這支馬幫西出隴上,再北上羊昌堡,東趨順興場,一路跌跌撞撞翻山越嶺,最後進入了開州境內距杠寨不遠的「哨上」(今開陽縣哨上鄉)。這時已是拂曉。

「大哥!大哥!哇……大哥!」山路兩邊,一種不知名的怪鳥,冷不丁的在林子中瞎叫一氣:大哥慢走!大哥慢走!

趙火槍第二次解開褲子小便的時候,突然想到了戴鹿芝。他一邊系褲帶,一邊對著馬馱子上的黑布袋子大聲問:「知州老爺,你屙不屙尿?」話音剛落,那黑布袋子劇烈地抖動了幾下。趙火槍趕緊喝令隊伍停住。那三個黑布袋子,被士兵們七手八腳地把抬下了馬馱子。

戴鹿芝早已迫不及待,手腳剛被解開,他就「稀里嘩啦」地排泄開來。偶爾一回頭,戴鹿芝見趙火槍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心裡很是窩火。「混賬!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麼?」

趙火槍:「懶牛懶馬屎尿多。你才是混賬!」

戴鹿芝:「言語不得無禮,看管不必苛刻。這可是何德勝給你交代的。」

趙火槍:「吔……看不出,戴大人那天是裝醉!」

戴鹿芝冷笑:「難道你沒有聽說過『兵不厭詐』么?」

趙火槍忍住笑,一本正經:「記得那天,何德勝還說,戴鹿芝是我黃號軍的要犯。這話你未必就忘了嗎?!」

戴鹿芝一邊綁紮褲帶,一邊冷笑:「換個場景,我不知究竟誰是誰的要犯呢!」

說話間,戴鹿芝、易老元、唐二等人已小解完畢。

趙火槍下令捆上他們,繼續趕路。又經過幾個時辰的艱苦跋涉,馬幫最後抵達轎頂山南面的樂旺河邊。

樂旺河是清水江的一條支流,它位於轎頂山與開州城之間。渡口距州城不到四十里。每逢夏秋兩季,樂旺渡整天都大霧瀰漫,丈許之外就尋不著人影。於是,這河水咆哮的渡口更加顯得神秘莫測。

這天,樂旺渡方圓數里戒備森嚴。霧靄中,千餘名手執火器的黃號軍士兵五步一崗,三步一哨,各沿河岸兩側的峰巒、谷地分兵布防。

整整一個上午,黃號軍大帥何德勝手拄鋼叉,親率手下大員及眾多貼身護衛,在樂旺渡口急切地等待著戴鹿芝的到來。那柄殺氣騰騰的五齒鋼叉通體鋥亮,重達六十三斤四兩。何德勝的步子每移動一下,腳邊就要砸出核桃大的深坑。

三天前,何德勝、陳紹虞、王廷瑛、賈福保等黃號軍將領,接受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的建議,與太平軍宰輔曾廣依、宰制張遇恩、余誠義,苗族義軍首領潘名傑等,齊集修文縣衙門,召開了一個規模空前的「群英會」。群英會上,何、陳、王、賈、曾、張、余、潘等將領不但舉行儀式結拜弟兄,還制定了聯合作戰的行動方案。今後,一俟時機成熟,無論太平軍、黃號軍還是水族義軍、苗族義軍,都將按這一作戰方案統一行動,同時出擊。因此,這幾天黃號軍內部,正緊鑼密鼓地忙於攻打省城的各項準備工作。「照目前的趨勢發展下去,貴州離改朝換代的一天不遠了!」躊躇滿志的何德勝,對自己的種種設想深信不疑。同時,也正是出於這種自信,他對戴鹿芝再一次地動了惻隱之心。對這位百年難遇的好官,何德勝覺得自己有責任把他奉還給開州百姓。

「夜長夢多。倘若戴商山在我手中有個三長兩短,那豈不辱沒黃號軍,辱沒我何德勝的一世清名嗎?!」想到堂堂的一個大清高官,居然被自己捏在手中隨意擺弄,何德勝快慰不已。他腆著大肚皮,不停地搖晃、舞動著手上的那柄鋼叉。鋼叉有五尺多長,何德勝覺得它是那樣地硬實、壯碩。當何德勝全身發力,將其運用自如地橫轉、豎舞的時候,從不心慌氣喘。在何德勝心目中,它幾乎就是自己那雄性十足的陽具!

午時,山谷的那一頭隱約傳來了馬蹄聲,其間似乎還伴隨著馬匹那粗重的喘息聲。迷霧中,滿臉胡茬的何德勝側耳傾聽片刻,那焦急的臉上露出了些許掩飾不住的笑意。

霧靄依舊是那麼濃稠。

然而,遠處的蹄聲分明是愈發清晰了。而馬匹那無遮無攔的喘息,也越來越近切……趙火槍甫一露面,何德勝急忙緊走幾步趨身向前:「來啦?咋搞的現在才攏?」

趙火槍氣喘吁吁,擦著汗水解釋說:「趙畏三的『石坊團』佔領了高榜,唐炯又佔據了馬岔河,我們繞了不少的彎路。」

何德勝望著他身後的三副馬馱子,大聲問道:「哪個是戴商山?」

話音未落,最前面的馬馱子上,那鼓鼓囊囊的黑布袋子急劇地晃動起來,同時還間雜著「嗚嗚」的、含糊不清的叫聲。正在擦汗的趙火槍拍拍那黑布袋子,笑著說:「這位就是。」

何德勝說:「快請好官下馬!」

隨從們擁上前去和趙火槍一起,七手八腳地把那黑布袋子抬下來,輕輕放倒在地。何德勝一面把鋼叉遞交給隨從,一面對趙火槍說:「你們退開,剩下的活路讓我來……」說著,他輕手輕腳地解開葛藤,扯開黑布袋子,放開了戴鹿芝的手腳。接著,他親自替戴鹿芝取下了塞嘴的布片……

戴鹿芝的眼睛被蒙了整整一夜,現在突遇光線,自然適應不了。

他眨巴著眼睛,扯著衣袖不停地揩擦眼角。何德勝見狀,連忙摸出一方手帕遞到戴鹿芝手中。那豆腐塊般摺疊整齊的手帕上,散發著一股馥郁的芳香。

何德勝歉然道:「好官!別來無恙吧?」

戴鹿芝冷笑:「承得你的『關照』,一息尚存!」

何德勝:「好官,我很抱歉!或許在你看來,這幾個月,本王對你已有諸多不恭,手下當然也免不了有諸多冒犯。在此,何德勝敬望商山老弟多多諒解!」說著,他依次整冠、抱拳、合腰、垂首,給戴鹿芝深行大禮。

戴鹿芝苦笑:「何德勝,你把我關也關了,捆也捆了。現在又來說什麼『抱歉』、『諒解』,這不是屁話么?!」言畢,戴鹿芝不停地搖頭嘆息。

「不過,」何德勝臉上發訕,小心賠笑道,「不過這幾個月中,本王一言九鼎,信守諾言。即使征糧納款受到梗阻,也只是往龍里、貴定、清鎮、修文等地出戰發兵,嚴令禁止手下進犯鈞座轄領的開州邑境……此外,本王怕商山老弟的家人擔心,特地數次遣派了信使,潛行去往開州城足下府中,給夫人、令郎暗報平安!」

何德勝言畢,再次給戴鹿芝作揖行禮。

「多謝啦……」戴鹿芝還禮之後,心悅誠服地說,「數月間,州邑百姓及商山家事,仰仗兄台多多煩累、操心。商山不勝感激。」

何德勝:「古話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本王軍務繁忙,不願再將你商山老弟這好官繼續挽留。今日,我特地率轎頂山全體將領趕來樂旺渡,為好官送行!」說著,他指點了一下身後的隨員。戴鹿芝順其手勢,往人群中專註地掃視著。對那些義軍將領,儘管他發自內心地憎惡,但是出於禮節,他還是把腦袋朝著大家點了兩下。

其間,他心裡突然冒出了一個古怪念頭:「賈福保那畜生,他會是什麼表情呢?」

然而,數十員義軍將領中,獨獨不見賈福保!於是,他朝著眾人大聲問道:「賈福保,賈福保怎麼沒來呢?」何德勝急忙把他拉到一邊悄聲說:「好官,你找他做哪樣!古語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現在,你我既已交情至此,又何必與那卑鄙小人計較?」

戴鹿芝滿足地笑了……

透過近旁的薄霧,戴鹿芝看見河邊泊著一隻小船。趙火槍等人,正把他的書籍一本本轉入包籮中碼好,然後一筐筐地搬往船上。

戴鹿芝:「老兄,那羈押我的地方,大概不是在開州境內吧?」

何德勝半開玩笑地反問他:「開州會有那麼清靜么!」

戴鹿芝:「那,它在何處呢?」

何德勝笑而不答。

戴鹿芝說:「老兄想得委實周到嘛!在那荒僻之所,我被關了整整三月。而今,你又把我蒙上黑布袋子,東環西繞最終轉回此地將我釋放,不就是怕我知道你那僻靜之所么!」

何德勝笑笑,還是不說什麼。他手搭凉棚,吃力地眯著眼睛朝河的對岸望,然而,大霧瀰漫,他什麼也看不清。他搖著頭,自言自語地說:「唉……有緣無分……有緣無分啊!」說罷,他禁不住長長嘆息。

「商山老弟,」何德勝轉過身來,動情地握住了戴鹿芝的雙手,「好官,我給你說句內心話,本王……本王實在……捨不得你啊!」

戴鹿芝則顯得格外冷靜,他笑眯眯地凝視著對方,半開玩笑道:

「那你為何又要釋放我?現在,你老弟下令把我押回去不就行啦?!」

何德勝:「好官,我曉得的,至今你對我何德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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