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君子協定 70、這雞,是你們自養的么

「好了!書歸正傳。」何德勝說,「商山老弟,今日,你風塵僕僕來轎頂山,恐怕不單單是為了罵我、罵賈福保的吧?」

戴鹿芝:「不罵你我罵誰去?何德勝,你們害人不淺哪!說來不怕你笑——自本官調任開州數月以來,沒有哪天睡過一回安穩覺!你何德勝,真是害人不淺哪!」

何德勝微笑道:「在下也不瞞你說,早在十多年前,商山老弟你擔任印江知縣期間,何某就曾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官司,特意去衙門找過你……」

戴鹿芝:「是么?有這事嗎?我怎沒見過足下啊?!」

何德勝:「戴大人,說來話長。那時你雖在衙門之中獨掌大權,一人做主。但衙門的許多板眼,你卻不一定了解透徹……那時,我在印江一富豪家裡打短工。年關臨近,主人家分文不給,叫我光溜溜走人,我不服,坐在門坎上賴著不走。哪料,最終被那富豪唆使家丁,打得我遍體鱗傷!」

說到傷心處,何德勝反而一臉冷笑,目光中殺氣十足。

「古話說,窮不與富斗,富不與官爭。但是,我想,天底下總該有個說理的地方啊!何況,印江縣裡就有個青天大老爺戴鹿芝。於是我就去了衙門,急欲找你投告。哪知,連你官署的小小門子,都被那富豪買通!我這樣一個身份,又沒銀兩塞給他們,怎個見得著你?在那衙門附近,我苦苦周旋了半個多月,連門子的臉貌都爛熟於心,卻始終見不著你喲!」

「哎呀!」戴鹿芝驚呼道,「這件事情,在下可是一概不知啊!那,後來呢?」

何德勝:「後來我就想,像戴商山這樣的清官,實屬鳳毛麟角。而民間百姓冤屈太多,他哪能樁樁接辦,一一顧及呢。這麼一尋思,我就想通了!」

戴鹿芝驚嘆曰:「難怪日後你如此放曠!我一直納悶這何德勝乃不可多得的蓋世良才,為何要落草為寇,干那與朝廷為敵的營生呢?今日,在下聽你細細一說,才明白過來,原來,你胸中鬱積著一股憤懣之氣啊!古有逼上梁山之說,你何德勝,白白遭人欺負,卻有冤無處伸,走投無路,被逼得上了玉華山。如今,你又上了這轎頂山。唉!人啦人,真是不可思議!」

戴鹿芝禁不住嗟嘆連連,暗自苦笑。

何德勝:「商山老弟,在下老早就想見你。殊不知,這一等就叫我等了十多個年頭!不過,這些年,每逢提到你,何某都肅然起敬!想當初……在印江縣城,商山老弟之威名如雷貫耳。銀票、小秤的故事傳為美談,婦孺皆知。自那之後,何某刻骨銘心,一直暗地裡敬仰著商山老弟的人品!」

戴鹿芝:「這些年,黔省戰亂不息,土地大多已經拋荒。而我們身邊卻餓殍遍野!何德勝,你不是一向標榜以『解民倒懸』為己任么!我今天來轎頂山,就是受開州數萬蒼生的託付,特地來向你請教——什麼叫『兵禍不解,民且廢耕』。」

「不對不對!」何德勝據理力爭道,「戴鹿芝,你莫蚊子叮菩薩——找錯了人。平時,你們官府設置的那些苛捐雜稅,本來就已弄得百姓怨聲載道,人心惶惶。戰端一開,你們又四齣拉夫、派款,導致眾多的百姓背井離鄉,這一整,田地不就拋荒了么!商山老弟,這些『靶靶』(糞便)是你們官府自己屙的喲,你今天怎就把它算在我的頭上呢?」

戴鹿芝格外耐心:「何德勝,本官沒有責備你的意思。」

「不過么,」何德勝說,「土地若拋荒太久,對誰都不利。眼下『春分』已過,季節不等人啊。再說,馬上就是『春荒』,莊稼青黃不接。若是我部軍糧短缺,那才麻煩呢。泥巴、石頭,又不能填腹充饑!」

戴鹿芝:「這一點么,老兄你算是說對了。何德勝,你看,我們雙方是否休戰數月,讓農人抓住季節,適時播種入土呢?」

「行!」何德勝答應得如此爽快,是戴鹿芝上山之前萬沒想到的。

「商山老弟,你請放心,我何德勝一言九鼎,絕不與你,與開州的老百姓為難!」

戴鹿芝:「好啊!這太好了……來,我們喝酒!」

「好啊!英雄見英雄,你我今日一醉方休!」

如何處置戴鹿芝,讓何德勝很費了一番躊躇,半天都拿不定主意。

——將其處死么,不行!戴鹿芝此次來轎頂山,隨從無多,赤手空拳,純粹是為州邑百姓的生計著想而來的。僅此一點,何德勝就不得不發自內心地欽佩戴鹿芝的坦蕩為人。更何況長期以來,戴鹿芝為官清廉品行高潔,兩袖清風素得民敬。如果黃號軍非要殺害這樣一個清官,毫無疑問,那將會貽人口實,有害無益。

——隨便就放他回去么,也不行。放虎容易擒虎難——兵不厭詐啊!萬一戴鹿芝此次出行,還抱了別的什麼企圖呢。再說,我何德勝被他白白地罵了一台,最後卻讓他平平安安、毫髮未損地回去,我這臉面又往何處擱呢?不不不。這面子咋都得挽回來!

但是,既不傷害他,又要挽回面子,似乎又顯得自相矛盾。直到後來,在與戴鹿芝喝酒的時候,何德勝表面上故作輕鬆、詼諧,心裡卻始終未停止過那絞盡腦汁的琢磨……

酒酣耳熱之際,廚子端上一盤剛剛烹制好的白斬雞。何德勝起身撕下一隻白凈、肥碩的雞腿,隔桌放入戴鹿芝的碗中。

戴鹿芝邊吃邊讚不絕口:「不錯!味道不錯。這雞……也是你們自養的么?」

何德勝:「對,這雞是我的弟兄們在山中放養的。白天,它們無拘無束,四處遊盪,晚上卻能自己回窩歇息。這些雞,不但收撿了弟兄們的剩菜、剩飯,還覓食山中的蟲子、青草。故而體格健壯,肉質鮮美。」

剛說到此處,何德勝腦袋裡便「嗡」地一聲。在這短暫的一剎那間,他感覺到自己大腦中的靈光猛地一閃,思路驟然打開!

「剛才,」何德勝心想,「剛才我不是說到了『放養』二字么?!所謂放養者,乃『羈而不押,赦而不放』也!對。放養。放養戴鹿芝!」

何德勝越想越興奮,「把清官戴鹿芝放養於僻靜之所,本王既挽回了面子,又可無牽無掛地帶兵出擊。這——這豈不是兩全其美嗎?!」

戴鹿芝剛剛喝下第四杯酒,他的臉就變成了一張大紅紙,說話則咿咿嗚嗚含混不清。何德勝趕緊借勢發力,又勸他飲了幾杯。何德勝斟上第十杯酒的時候,不勝酒力的戴鹿芝已經人事不省了,他「撲通」一聲撲到了桌子上。

「來人啊!」似醉非醉的何德勝,在桌子邊踉蹌地、有些吃力地站了起來。「快去給我喊趙火槍!」片刻,趙火槍急匆匆地來到了何德勝跟前,他背上挎著一桿長筒火銃,手裡舉著一根明晃晃的葵花亮槁。

趙火槍:「大帥,你有哪樣安排?」

何德勝偏偏倒倒地走近趙火槍,把嘴巴湊到他耳朵邊悄聲吩咐道:「你趕快帶上幾個人!馬上動身……」他指了一下桌子邊的戴鹿芝說,「你們……連夜,把他給我,送到香紙溝去。」雖說他的身體東搖西晃,思路和口齒卻清晰如常。「但是,趙火槍——你給弟兄們交代清楚,看顧他的人,言語不得無禮,看管不必苛刻,更不許打罵!他若在……吃食、生活等方面有特殊要求,你們,要盡量給予照顧!總之,在香紙溝,要讓他吃好,住好,耍好!」

趙火槍:「這個好辦!我們伺候他,要像對老祖公一樣,供起不就行了么!」

「狗屁!他戴鹿芝,眼下是我黃號軍的要犯!」

趙火槍:「對,要犯!要犯!」他心裡卻嘀咕,「不要飯,未必不把他餓死啊!」

「另外,你們千萬……給我記住,」何德勝一字一句地強調說,「這件事情,不許走漏半點風聲。如有違反,梭岩處死!」

所謂「梭岩」,是密林或懸崖峭壁間,一種簡便的運輸巷道,其自上而下一溜筆直。農人上山砍柴時,往往利用這光滑、陡峭的梭岩拋濾柴草。後來,玉華山、古佛山、上大坪和轎頂山的黃號軍,專門對根據地的梭岩進行了改造——即把竹扦埋設在山下的梭岩盡頭。久而久之,梭岩就被演變成了義軍處置叛徒、密探的刑場。

先前在酒桌子上正襟危坐、貴客般的唐二和易老元,轉眼被趙火槍他們用葛藤捆住了手腳,並像碼木柴似地堆放在一個臭氣熏天的角落裡。易老元仰起頭來,給舉著亮槁的趙火槍賠笑道:「兄弟,包籮里戴大人的書,麻煩你們給他帶上。」

趙火槍不大高興地皺皺眉頭,把亮槁一直湊到了易老元的鼻子邊。

「帶書做哪樣?」他眯縫著眼睛,反問易老元道。

「那些書,戴大人他天天都要讀。一天都離不得的!」

「哼!這雞巴的知州老爺,」一個義軍士兵冷笑道,「連他媽死活都沒個定準,還要讀哪樣卵的書!」

「兄弟,戴大人他真的離不得這些書!」易老元身子底下的唐二伸出頭來,替他幫腔道,「求個情!兄弟,我們給你求個情!」

趙火槍想了想,揮著亮槁說:「給他帶上。」

士兵們顯得有些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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