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君子協定 68、「官來晤英雄,官亦英雄!」

黃號軍首領何德勝的辦公地點,是「報恩寺」的大殿。此時,身材魁梧、面無表情的何德勝身穿自行設計的「龍袍」,在那官署里正襟危坐。其手下大小將領則各依次第,環坐大堂四周。

片刻,戴鹿芝主僕三人,被黃號軍哨兵押入了何德勝的「王宮」。

「鑰匙掉了!」戴鹿芝剛跨越大殿的門坎,就聽得殿內一聲尖叫。

他下意識地伸出兩手,在自己身上摸了摸,但突然想起除了身上穿的,自己此時已別無他物!

「鑰匙掉了!」

殿內又是一聲尖叫。

戴鹿芝尋著那叫聲望去,發現大殿房樑上,弔掛著一架碩大的鳥籠,裡面關押著幾隻八哥。它們見來了生人,便在那籠子里不安地上躥下跳,連聲尖叫「鑰匙掉了!」

對這裡的一切,戴鹿芝都反感之至,不以為然。甚至連那幾隻八哥他都極度厭惡。因此,一進大殿,戴鹿芝就繃緊面孔,對何德勝及其手下冷眼相視。

戴鹿芝:「堂上那位,你叫何德勝嗎?」

何德勝故意不說話。他沉吟片刻,才矜持地反問戴鹿芝:「你說呢?」

戴鹿芝:「我乃開州知州戴鹿芝。」

何德勝:「在轎頂山,你無須炫耀自己的官銜。本王知道你是戴鹿芝!」

戴鹿芝:「娘西屁的……何德勝,你真他媽的目中無人混賬透頂!今日本官到來,你居然膽敢高坐堂上,並且直呼名諱挑釁本官。我看,這分明是你匪性不改!」

何德勝嘿嘿冷笑:「戴鹿芝,你真是名副其實的書獃子——知州?知個卵子!就憑你這雞巴官銜,擺哪樣卵的臭架子?哼,在其他地方,你這知州老爺的官銜,也許還能唬一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弱婦孺。但是,在轎頂山,你這官銜算個屌東西?莫說你是個小小的知州,就是咸豐帝到了這裡,老子一樣拿大糞灌他!」

說罷,何德勝與自己的將領們交換了一下得意的眼神。旋即與大家一起「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戴鹿芝:「笑什麼笑?難道你何德勝佔了上風嗎?蟲是蟲,草是草,別以為蟲子爬在草尖上,自己就成了青草!告訴你——不會的。永遠都不會!雖然我戴鹿芝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知州。但是,畢竟玉、石有別!爾等在我跟前,終究是一介草寇。」

何德勝說:「印江、郎岱、修文乃至開州的老百姓,都把你稱做清官。以前,我一聽說你戴鹿芝沾了『清官』二字,就以為你不吃飯不屙屎不搞女人不放屁。嗨,想不到今天,你給老子開口就罵人!看來,你戴商山讀的所謂『聖賢』之書,全塞進牛屁眼兒啦……」

戴鹿芝:「何德勝,我恨不得把你千刀萬剮!」

何德勝冷笑:「日你的媽喲,戴鹿芝——你真是狗坐筲箕不識抬舉!我何德勝是敬慕你的官聲、人品。才對你以禮相待。你若再不知趣,肆意糟蹋、謾罵本王,老子現在別說放話,就是打個屁都能嗆你個半死!」

說到這裡,何德勝嘴裡「哼哼哼」地發出一串冷笑。

戴鹿芝同樣以冷笑回應:「既已投送賊營,本官還會顧惜這六尺身軀么?」

何德勝略作思索之後,突然面容和藹:「我曉得,你向來不怕死,做任何事情都義無反顧。那麼,我們還是換個話題吧。本王自咸豐五年六月起,率黃號神軍替天行道,解民倒懸,神軍所到之處,百姓不分老幼,簞食壺漿,貪官污吏落荒而逃——這些都說明了什麼呢?今日,本王誠心誠意就教於閣下!」

「義舉?哼!」戴鹿芝怒斥道:「天底下,有你這般大言不慚、自稱『神軍』的嗎?你何德勝上損皇威,下損社稷,早該天誅地滅!」

何德勝反唇相譏道:「皇威?社稷?嗨,既然大清國皇帝不顧老百姓的死活,那麼,他與我們老百姓又有個球的相干?!知州老爺,百姓早就不認他奕嘍!」

戴鹿芝打斷了他的話:「你自己不認他,就不要牽累別人。你何德勝的賊兵全部聚攏,也不過區區數萬。這點人馬,難道就能代表天下所有百姓么?!」

何德勝:「沒錯,我黃號神軍迄今只有數萬人,但是,知州老爺,你為何對北方的捻軍,天京的太平軍視而不見呢?況且,從道光二十年開始,藍眼勾鼻的英夷、法夷等耀武揚威,絡繹不絕打入大清國,你們有個球的辦法呀?!還不是乾瞪眼……!知州老爺,奕那私兒的江山,分明搖搖欲墜了!好,我們遠的不說,就以黔省而論。『劉祖祖』、張秀眉、姜映芳、潘新簡、潘名傑……難道當今時局,你會比我糊塗么?告訴你,商山老弟,我們萬眾一心替天行道,定能推翻奕,解民倒懸!」

戴鹿芝針鋒相對:「什麼『替天行道』!什麼『解民倒懸』!這些東西,不過是你何德勝懾於天條,做賊心虛,好歹找個搪塞民眾的借口而已。什麼叫『不分老幼,簞食壺漿』?你何德勝每到一處,行則搶瓜拔菜、挑竿掠衣、順手牽羊,甚至舉火橫揮,燒焚民屋!坐則操弄賊兵打家劫舍,或設置扣套綁殺無辜,訛詐巨款……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試問,三番五次之後,凡弱勢老幼,怎敢稍作異議,飛蛾撲火!怎敢不『簞食壺漿』虛以應酬!話又說回來,你匪酋賊兵坐地分贓,百般挑剔完畢,百姓中那好逸惡勞之徒,為撿拾贓物一二,又怎不心懷叵測,對你賊兵匪酋虛詞誇讚?」

戴鹿芝一口氣說到這裡,何德勝臉上竟毫無羞慚之色。

何德勝:「咦?商山老弟,你咋不說啦?繼續,繼續罵。要罵你就乾脆劈里啪啦罵個痛快,免省將來後悔!」

何德勝說完這話時,戴鹿芝發現他的眼神比先前明顯柔和了許多。

戴鹿芝:「那好,空口無憑,我們以實為證。咸豐七年冬月,在廣順州久安里燕樓寨,你縱部搶劫,臨走還燒毀民房二十四間;咸豐九年四月,在花格鬧財神廟中,你的部下姦汙民女,褻瀆神靈;同月,在貴築縣喇平里下壩場,你的部下為勒索錢糧等物,竟將宋二寨全寨老少共百餘口趕入『風箱洞』洞中,砌以石牆,僅留一尺見方縫隙。洞外,你賊兵數人把干辣椒置於明火之中焚燃,並以濕柴、樹葉和爛布捂之。隨即,你賊兵手忙腳亂,風車狂攪,將烈烈火煙戽入『風箱洞』中。可憐宋二寨百餘老少,全部窒息罹難無一生還!至今,『風箱洞』白骨累累,死者躺、站、坐、爬、倚……各種姿態狀若生前,慘不忍睹!凡斗膽進洞之人,無不魂飛魄散……」

興言及此,怒不可遏的戴鹿芝進而質問——「何德勝,我且問你:這就是你數萬『黃號神軍』替天行道、解民倒懸的『義舉』嗎?提到宋二寨,聯想到『風箱洞』中的累累白骨,你何德勝有無懺悔之心?何德勝,你自稱德厚,一向標榜自己的部屬乃正義、仁愛之師。那麼,就以上的種種事實,你欲作何辯解?」

何德勝沒有理睬戴鹿芝。他臉上布滿了洋洋自得、玩世不恭的冷笑。

戴鹿芝聲嘶力竭——「我戴某身為親民之官,雖才疏學淺,但也胸存仁厚,愛民如子!今日,戴某既不能力挽狂瀾,斬殺賊兵,那麼,在這惡魔雲集之地,我戴商山罵了你,羞辱了你!我還要站在萬里雲端,居高臨下藐視你!來來來……何德勝,叫你的賊兵上來將我綁去。挖心、挖眼、剖腹、挑筋,萬般酷刑隨你用上。若是替民罵賊亦遭來劫難,我戴商山今日九死不悔!」

何德勝:「商山老弟,請停住歇口氣,聽我一一解釋。所謂黃號軍在燕樓『焚燒民宅』一事,我至今未曾聽說。如果確實發生過,那也可能系陳紹虞的部下所為。」

戴鹿芝反問他:「陳紹虞不也是黃號軍么?」

何德勝辯解道:「知州老爺,吃飯也難免有顆把穀子嘛!你們大清朝廷,不也有貪官污吏么?綠營兵勇之中,不也是偷摸扒竊、坑蒙拐騙、嫖賭成風么?」

戴鹿芝細細揣摩何德勝的詰問,覺得其句句在理,不禁啞然。

何德勝繼續解釋:「另外,黃號軍在花格鬧姦汙婦女一事,作惡者已被我斬首處決。商山老弟,這一點你大概不知道吧?」

戴鹿芝:「你賊營內部之事,我外人怎會知曉!再說,治軍不嚴,最終將反受其害。」

何德勝笑而頷首,繼續說:「下壩場『風箱洞』一事,實屬我黃號神軍迫不得已。那天,我下屬一哨兵勇前往宋二寨征糧。該寨寨老拒絕不給,我只得下令施以王法。知州老爺,你們官府在民間收繳皇糧、捐派,不也是如狼似虎,嚴刑催逼么!百姓若有不從,衙役、官差頃刻即上房拆瓦,入圈拖豬。無瓦可拆、無豬可拖者,身邊的罈罈罐罐不亦棍棒交加,悉行打毀么!算了。商山老弟,你我是『烏鴉笑豬黑,自己不覺得』!」

戴鹿芝反駁:「徵收皇糧、捐派,乃天經地義的正理。衙役、官差奉命執法,你何德勝也配橫加指責,妄加評論嗎?」

「嗨喲……我的知州老爺!你振振有詞的說得好在理!」何德勝冷笑道,「如果說,我黃號神軍因人口龐雜疏於管教偶有過失——這都值得你雞蛋裡面挑骨頭,去大肆渲染,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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