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官司 61、張茂萱和冷超儒商量:你我皆滿腹經綸,豈能被人白白耍弄

戰事正緊,貴陽都司橋的貴築縣衙門,突然接到了一份語氣激昂的起訴狀。

此狀乃貴州巡撫衙門的錢糧師爺張茂萱所呈。原、被告分別是張茂萱本人和「川鄉酒家」的鐘老闆。訴狀中,原告張茂萱措辭跋扈,言簡意賅。他嚴厲要求貴築知縣洪承炬「秉公執法」、「如狀所請」,從速判令被告鍾老闆兌現承諾,立即向其給付一千兩銀子的酬金。

這場齷齪,最先起於一句客套性的「過路話」。那話是鍾老闆說的。

上年,在白斯德望和巡撫衙門扯皮的過程中,「川鄉酒家」的鐘老闆自始至終扮演了一個重要角色。受白斯德望委託,鍾老闆還曾經去巡撫衙門找過張茂萱,希望他能夠從中幫忙斡旋,平息這場糾葛。

「我和張先生打交道,已不是一天兩天。這件事情,萬望張先生給以關照!」為此,鍾老闆許諾道:「只要張先生出了力,鍾某定有後報。」

當時,張茂萱一面隨口應承,一面趁勢向鍾老闆借錢。鍾老闆問他借多少,張茂萱大大咧咧地說:「韓信用兵——多多益善。最少要兩千。」

鍾老闆驚叫:「哎喲,這麼多,到底是你借還是給別人代借?」

張茂萱:「我實話實說,這錢是蔣霨遠借的。」

鍾老闆:「那……以後,你和蔣霨遠,哪個還這筆錢?」

張茂萱:「打酒只問提壺人,當然是我來還嘛。」

鍾老闆沉吟道:「張先生,這筆錢數目太大,請你稍等兩天,我盡量想法籌集。」張茂萱前腳剛走,鍾老闆立即就去北教堂,將此事彙報給了白主教。「不不不,」白斯德望一個勁地搖頭,「鍾,你千萬不能借錢給他。」

鍾老闆急忙賠笑道:「白主教,你儘管放心。即使沒有眼時這個皮絆,鍾某也不敢把錢借給這『爛人』。」

「嗯——『爛人』!『爛人』是什麼東西?」白斯德望睜大了一雙深藍色的眼睛。

鍾老闆解釋道:「在貴州巡撫衙門中,張茂萱、冷超儒二位師爺的德行,白主教該是有所耳聞吧?這二位師爺,平素里慣於抓拿騙吃、坑蒙拐騙,名聲臭不可聞糟糕透頂。貴陽的老百姓,背地裡稱他們是『爛人』!」

白斯德望憤憤不平地說:「豈止有所耳聞!鍾,不瞞你說,早在幾年前,我就無端遭受過那『冷板凳』的羞辱!現在,非但你不能借錢給張茂萱,你還要火速給其他教友轉達,誰也不能借錢給張茂萱——否則,那會誤了我們的大事。」

張茂萱終究未能在鍾老闆那裡借到銀子。

不久,隨著巡撫蔣霨遠的徹底妥協,北教堂在姚家關大張旗鼓修建「聖地書院」。接著,教堂設定了種種限制,在城鄉四處招生。

直到這時,蔣霨遠等官員和張茂萱才有所醒悟。

張茂萱:「超儒,老子們被洋和尚耍了!」

冷超儒:「那些洋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張茂萱:「超儒,你我都讀了那麼多的聖賢書啊!無論你我還是中丞大人——哪個不是滿腹經綸!平日里,我們洋洋洒洒,弄文舞墨,自以為天地玩於股掌之間。如今,居然一起來吃這種啞巴虧!」

「盡搞馬後炮!」冷超儒鄙薄地說,「當初,這主意是你張心培給老鬼出的。」說著,他故意尖著嗓子,用挖苦的口吻模仿張茂萱:

「『乾脆點,蔣大人,砍倒樹子省得老鴰叫!』心培,記不記得——這話可是你親口說的。」

張茂萱說:「當時,我也是一片好心。我主要擔心白斯德望再來潑治那老鬼。其實,如若白斯德望不給趙畏三攤牌,我也不會贊成讓步。」

「哼!」張茂萱冷笑一聲,咬牙切齒道,「這口惡氣,我張心培非出不可!」

冷超儒連忙說:「心培,對這件事,在下當時就怒髮衝冠,憤憤不平。可蔣霨遠一個勁地責備我,說我不會審時度勢!心培,有些話憋到今天,我實在不吐不快,索性對你說句出格的內心話好啦。」

他將目光折往文案房的窗戶外面,警惕地睃巡了兩眼,小聲說,「我時常在想,大清國的皇帝和官員們,為何都這般地委靡無能、軟弱可欺?在此,冷超儒不妨口出狂言——長此以往,我炎黃子孫還要受那洋人們幾朝幾代的窩囊氣!?」

說話間,冷超儒額頭兩邊的青筋蹦跳。

「算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想球那麼多!」張茂萱嘆口冷氣,勸慰冷超儒,「當今這大清國,誰不蠅營狗苟、誰不裝聾作啞、誰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心培呀,你我須識得大體、順應潮流,萬不可逞強鬥狠,那樣……無異於白操心,找些氣受。」冷超儒皺著眉頭,細細想了一陣,覺得張茂萱所說的句句在理。

其實,張茂萱何嘗不感到窩火!

「你我又不是目不識丁的田夫野老,豈能白白地被人耍弄!」他對冷超儒說,「得想個辦法,聊以彌補才是。」

蔣霨遠回鄉養病期間,愛新覺羅·海瑛雖說兼署了貴州巡撫的職務,卻仍在自己的布政使司衙門處理公務。故而,「撫牌坊」巡撫衙門的張茂萱、冷超儒二位師爺,便相對清閑一些。這天午飯後,天氣陰鬱寒風凜冽。二位師爺不聲不響地出了巡撫衙門。他們踏著一地的凌冰兒,不慌不忙地朝南走。沿途經過小十字、三浪坡、大十字和興隆街……最後,他們綳著臉,走進了貫城河邊的「川鄉酒家」。

精明過人的鐘老闆見了冷、張二人,自然是笑容可掬。照慣例,他首先免不了要在口頭將二位師爺誇張地恭維一番……

鍾老闆一面說些客氣話,一面把他們領入雅間安頓下來。接著,他大聲吩咐夥計,安排他趕緊泡壺好茶端上來。「算了。」冷超儒阻止道,「茶,你鍾老闆就不用泡了,我們馬上要走……心培,你找鍾老闆不是有點小事么?長話短說!」說罷,雙手在胸前一抄,正襟危坐閉目養神。

張茂萱:「老鍾,你們洋教堂『聖地書院』的事,現在辦得如何啊?」

鍾老闆賠笑道:「不久前,在下去教堂,偶爾聽胡主教說,書院共計招生三十人,並且已於年前開課了。」

「喲?好啊——這就好,這就好嘛!」張茂萱裝模作樣道,「今天,我和冷先生來,就是想問問鍾老闆,在下幫忙辦的這件事情,你們是否滿意?」

「滿意滿意——當然滿意!」鍾老闆忙賠笑敷衍道,「張先生辦的事情,我們還有哪樣說的?滿意!」

張茂萱喜笑顏開道:「真的滿意么?」

鍾老闆答:「真的滿意。」

「鍾老闆——!」正在閉目養神的冷超儒突然開口了。不過,他的眼睛卻沒有睜開,雙手也仍舊抱在胸前,「心培可是個仗義人啊!」

鍾老闆賠笑敷衍道:「對對對,二位師爺,你們兩個的的確確都是仗義人。」

冷超儒的雙眼仍舊緊閉著:「從前年夏天以來,為了成就你們這樁大好事,心培鞍前馬後,樣樣都在幫著斡旋操心呢!這中間的過程,我冷超儒一清二楚。鍾老闆,他張先生可是為你出了一番大力喲!」

鍾老闆賠笑:「我曉得,冷先生,我曉得。這樣——今天我請客,好好酬勞二位!」

「客么,你老鍾就用不著請了。」張茂萱單刀直入,「鍾老闆,還記得當初的承諾嗎?」

「記得。」鍾老闆一面側目沉思,一面做回憶狀,「當時,我受白斯德望主教的委託,曾經給張先生許諾過。大意是,只要足下肯出力,他老人家一定重重報償。」

「不對吧。」張茂萱慍怒道,「我記得,你當時的原話是『只要張先生出了力,鍾某定有後報』。鍾老闆,此事時隔不久,你居然如此耍賴,未必藐視張某?」

「老鍾,不妥吧?!」這是冷超儒的聲音。直到這個時候,他的眼睛才不緊不慢地睜開了。鍾老闆急忙上前賠笑:「冷先生,有什麼話您儘管吩咐。」

「過河拆橋,恐怕有些不仗義呢!」冷超儒還是那副悠哉游哉、不緊不慢的樣子。

鍾老闆心裡發慌,忙說:「不敢不敢!你我共處省城,抬頭不見低頭見。再說……今後,小店的諸多事情,還得仰仗張先生、冷先生搭力幫撐,在下哪敢耍賴!」說到這裡,鍾老闆再次賠笑道,「只是,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一年多,現在提及,或許我記憶有誤,或許張先生記憶有誤,才導致言語中產生曲解。」

「無情無義的東西……我無暇聽你詭辯!」惱羞成怒的張茂萱早已按捺不住!他氣哼哼地站起來,用指頭頻頻搗點著鍾老闆的前額,厲聲警告,「姓鐘的,限你五天之內,給我把一千兩銀子的酬金給付清楚。超過五天,每日的利息以十兩計算。」

說罷,張茂萱用力繃緊了面孔,和冷超儒一道,矜持地走下木梯。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早年淤積的種種失落、憎恨與挫折,這時似乎轉移到了兩位師爺的步履之間。每一步,他們都高起高放重力踩踏!窄逼的、雕欄刻柱的木梯,在他們腳下「嘎吱」作響,搖搖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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