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故土 59、「你們青岩堡,遲早要出樁大事!」

蔣霨遠見趙國澍拿著「舉報信」發獃,便似笑非笑地問他:「看完了么?」

趙國澍答曰:「看完了。」

「有何感想啊?」那似笑非笑的神色,仍掛在蔣霨遠布滿皺紋的臉上。

「感想?哼,這分明是青岩堡龍井寨那個劉立本乾的。」氣沖沖的趙國澍抓住「感想」一詞,借題發揮道,「蔣大人,我無辜蒙冤,現在哪樣都不『敢想』!」見蔣霨遠不吭聲,他繼續說,「蔣大人,你說荒唐不荒唐?修建學堂之事,你老人家是再清楚不過啦!怎個現在說我趙畏三『勾結洋夷倒賣耕地』呢?」

蔣霨遠什麼也不說,只是張著嘴巴在那裡乾笑。

「哼。這些所謂的『劣跡斑斑』、『累累罪行』,沒得哪條不是憑空捏造的!」趙國澍冷笑一聲,準備將信件遞還給蔣霨遠。「咦?蔣大人——」突然間,趙國澍好像發現了什麼秘密,那拿著信件的手,猛地往回一抽。接著,他驚呼道:「這舉報信,既是數十位『耄耋老翁』聯名撰寫,為何不敢公開署名呢?」

蔣霨遠卻不以為然:「怎會沒署名啊?你仔細看看。」

趙國澍說:「沒署。真的沒署名!」

蔣霨遠指著信件末尾一片花花踏踏的墨疤,譏諷趙國澍:「把眼睛睜圓了,看真切些!」

趙國澍極力爭辯道:「既然有署名,為何又要將其塗抹呢?」蔣霨遠得意地說:「實不相瞞,那些墨疤,是老夫塗抹上去的。」

「嘿,怪事!」趙國澍大惑不解,「這信件,到底出自何人之手呢?」

「何人之手?」蔣霨遠戲弄畏三道,「依你的口氣,定然是老夫臨走之前,故意做點手腳,圖謀訛詐你的錢財么?!」趙國澍苦笑:「這……這……」他不知何言以對。

囁囁嚅嚅地尷尬半晌,趙國澍才壯膽求問巡撫大人:「但是,卑職不知蔣大人……何故要塗抹控告人的署名。這一點,卑職……卑職頗費思量!」

「頗費思量?!」蔣霨遠刻意審視著趙國澍,「難道你想報復人家嗎?」

見趙國澍不吭聲,蔣霨遠便接著說道:「殺人三千,自損八百——這句話你可曾聽說過?」

趙國澍極為勉強地點頭道:「蔣大人,卑職不敢有莽撞之舉。不過……」他看看手中的控告信,欲言又止,臉上露出了一絲驚恐不安的神色。

「不管你怎麼理解,老夫早就做了定奪,今夜要當著你趙畏三的面,將此物燒毀。不過呢,我實在不想起床,還得你趙畏三自己動手才行咧!」蔣霨遠那委靡不振的眉宇間,蕩漾著一股父親般的慈愛之情。趙國澍遲疑片刻,就近將那信件湊攏油燈。那紙張被引燃,趙國澍手上頃刻之間烈火熊熊,屋內大放光明。

那火團撲騰著,被趙國澍扔到了地上,接著,它變成了一堆灰燼。

望著地上的灰燼,趙國澍頓時受了感動。「蔣大人!」趙國澍輕輕地呼喚一聲,手忙腳亂地扯起前襟,朝著床上的蔣霨遠重重地跪了下去。「蔣大人……」趙國澍嗓音里,夾雜著無法遮掩的哭腔,「你老人家,你老人家……何故如此袒護畏三啊?!」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矣。鳥之將死,其鳴也哀哉!」蔣霨遠的語調極為平和,「不過,畏三啊,老夫雖無能,可待人接物還是分得出輕重高低。」他勾著指頭,朝下點了兩點,自鳴得意地說,「這巡撫衙門裡人不多,鬼不少。鑽頭覓縫想往官場里拱的,大有人在!老夫倘若不加辨別,胡抬亂薦,豈不是禍國殃民么!哼哼……我偏不。越是想當官的人,老夫越是不理睬他!」

趙國澍知道這話指的是張茂萱、冷超儒二人。他忙說:「蔣大人,這一點,卑職不但非常清楚,而且,也因此對蔣大人的品行尤為敬佩!」

「此次回鄉,我是回不來了。」蔣霨遠話鋒一轉,低低嘆了口氣,「畏三,鑒於黔省匪患猖獗,往後,對如何治黔,朝廷的策略或許更趨於強硬。也就是說,貴州大吏將以武官為主。今後和他們相處,你得多長几個心眼才是!」

「蔣大人,你不是暫時回去養病嗎?」

蔣霨遠苦笑道:「老朽行將就木,閻王給我的日子不多了!」

「蔣大人,你好荒唐啊!」趙國澍失口驚叫道,「你咋曉得的呢?」

蔣霨遠:「老夫這話,聽來是有些荒唐。但是,畏三,我們每個人都要知天達命才行啊!如若凡事泰然,歸順了天意,人生就不會被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所迷惑。」

「是的,是的。」雖然趙國澍在連連點頭,但他其實並未把對方的話完全聽懂。這一點,蔣霨遠輕易就看出來了。「畏三,今日老夫所言,或許你似懂非懂。但時局兇險莫測,我的話對你趙畏三是絕對有用的。往後,你自己慢慢去悟吧!」

「還有,你要記住一點,」蔣霨遠話鋒一轉,提醒趙國澍道,「畏三你交友也罷,與人共事也罷,都直率,誠懇。但不知變通——這就使你容易被人矇騙;甚至是被人玩於股掌之間。」

平時,蔣霨遠言語短缺是出了名的。哪料,他今夜居然對一個下屬滔滔不絕,直抒胸臆。直聽得趙國澍瞠目結舌。

趙國澍正準備談點自己的想法,蔣霨遠的語氣又轉了一個大彎。

「唉……紙上談兵,紙上談兵。不說啦!」

畏三忙說:「蔣大人,你老人家的教誨,字字珠璣,畏三受益匪淺!」

蔣霨遠突然凄凉地冷笑道:「畏三,我……其實我沒有資格訓誡你啊!」

接著,他扳著指頭,悲凉地數落道:「道光十五年,老夫中進士,旋即以戶部郎中補官。從此以後,在這大清國的官場上,老夫就像他媽個無頭蒼蠅似的,東一頭,西一頭,起起伏伏、顛顛簸簸地瞎折騰。畏三,這整日里擔驚受怕,患得患失,老夫的才思、心智,早已折騰枯竭了!幾十年光陰,就這麼荒廢了!」情緒低沉的蔣霨遠嘆息著,那病懨懨的、布滿皺紋的臉上全無一點生機!趙國澍越聽越糊塗,他坐上床沿,和蔣霨遠挨近了些。

這時,蔣霨遠顯得格外寂寞、羸弱。他伸出那細長的、瘦削得支支楞楞的指頭兒,緊緊地把趙國澍的雙手攥在自己的掌心裡。

「蔣大人!你老人家怎個這樣說呢?」趙國澍壯起膽子,半是安慰半是奉承道,「你老人家身任封疆大吏,官至一品。這『荒廢』二字,卑職委實不知該……作何理解!」

蔣霨遠苦笑道:「好,不說這些了。」他對趙國澍悄聲耳語道,「畏三哪,老朽揣摩著,你們青岩堡那個地方,遲早要出樁大事情!至於什麼事,我現在也懵懵懂懂的,實在說不清楚。反正哪,我有這個感覺。我真擔心你背什麼黑鍋……」

趙國澍說:「蔣大人,你老人家怕是多慮了。」

「但願如此啊!」蔣霨遠說,「當然,出事也不用懼怕。」他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放在趙國澍手上說,「我為你準備了一個『護身符』。今後,你足以憑藉它化險為夷,抵擋那些不測災禍。」趙國澍暗暗揣測,估計蔣大人指的大概是「聖地書院」那件事情……他將信封掂量著,正想打開看看,蔣霨遠卻阻止他說:「不能打開,這事兒你只能時時惦記著,多多琢磨。關鍵時刻你才可取用,但你不要擅自打開,你一定要親手把它交給巡撫衙門中說話管用的人。」

趙國澍順從地點點頭,把信封塞入腋下的衣袋。

這時,巡撫衙門外面,時遠時近地傳來清晰的更鼓聲。蔣霨遠摸出懷錶,虛著眼睛看了看,已是午夜一點。他便對趙國澍說:「時間不早了,你且回去歇息。明天呢……你也用不著早起送我了。」

「不。」趙國澍說,「蔣大人,我一定要來送送你!」

「何必拘禮呢。」蔣霨遠拍了拍趙國澍的腋下,神色莊重地說,「將來,即使我到了九泉之下,只要你平安無事步步高升,老夫也就心滿意足了!」

中丞大人這肺腑之言,令趙國澍感動不已。隔著厚厚的棉袍,又摸摸懷裡那個神秘的「護身符」,他喉頭間不禁猛地一緊……

「蔣大人!」趙國澍的淚水奪眶而出,「自咸豐三年,聖上頒詔辦團開始,多蒙你老人家的關愛、體恤和保舉提拔,畏三才有得今日的造化。現在,你老人家要回北方養病,臨行又替我趙畏三想得如此周全。你老人家待我,實在是義薄雲天、恩重如山啊!」

他又一次屈膝垂首,深深跪倒在蔣霨遠的床前。

次日,風大雪猛,大地水瘦山寒!上午,蔣霨遠在密亂的攪天風雪中,終於踏上了歸途。

這一次遠行,蔣霨遠身邊僅帶了二十名轎夫和四個奴僕,與他上任時的鋪張氣派相比,委實是輕車簡從,樸素了許多。

雪花飄搖,寒風嗚咽。巡撫衙門的主筆師爺張茂萱、冷超儒和海瑛、龔自宏、劉書年等官員一起,簇擁著那乘官轎,緩慢地移動步履,給中丞大人送行。

坐在官轎上的蔣霨遠,兩腿間夾著一隻埋著暗火的木炭烘籠,神態有氣無力。但是,他依然強打精神,從轎子的邊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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