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故土 58、蔣遠如釋重負

咸豐九年十一月十九日,貴州巡撫蔣霨遠經過周密思考,向朝廷發出了一道奏摺。在這道摺子中,蔣霨遠列舉了大量事實,彈劾貴州提督蔣玉龍:「……賊轉擊玉龍。玉龍驚駭恍然!川軍大潰。殘兵稍稍集,僅百餘人。玉龍乃悉遣回鄉。自此,蔣玉龍營中兵卒已所剩無幾。火夫、馬弁、文案隨員等,戰不能戰,守不能守,與木偶何異?玉龍不振作,不知恥。竟曰『它日回川,另行籌集勇武之兵赴黔。與敵再戰。』邑中之鄉團、民眾,無不掩口笑談。呼之『草包』。

「玉龍師久無功,貴州提督一職,其擔當已全無必要。臣蔣霨遠貿然揣測,古州鎮總兵田興恕智勇兼備,不妨以此人替之。當與不當?臣心意惶恐。懇請聖上派員考察。」

……

在同一道奏摺中,蔣霨遠還以「年邁體衰」、「怏怏多病」為由,向朝廷請了病假。蔣遠希望聖上允許他回鄉調養,將息。對這幾項請求,奕一一照準。並頒詔:蔣霨遠病休期間,由貴州布政使愛新覺羅·海瑛(滿族),暫署黔省巡撫之職。

咸豐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在遵義、銅仁兩地剿匪的蔣玉龍和古州鎮總兵田興恕,分別接奉了同一道「上諭」:「蔣玉龍著先行革職,並拔去花翎,仍留貴州軍營,責令戴罪自效,倘不知愧奮,即行從嚴參辦。所有貴州提督印務,著記名總兵田興恕署理,督辦該省軍務。欽此。」

在田興恕接到「上諭」,奉命署理貴州提督的同一天,道光進士、從二品貴州布政使愛新覺羅·海瑛,也接到了署理貴州巡撫的「上諭」。至此,在巡撫任上受盡搓磨、不堪其苦的道光進士蔣霨遠,終於樂呵呵地扯下了那身官袍。

「好啊,這下老夫終於可以體面告退了。」蔣霨遠十分高興。在大清國的皇都北京城裡,他的父親——前兩江、兩廣總督、嘉慶朝軍機大臣蔣攸銛在世時,曾為子孫們購置了一套寬敞豪華的住宅。

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蔣攸銛過世後,蔣霨遠兄弟倆先後到外地做官。咸豐元年初春,蔣霨遠惟一的兒子隨他到貴州不久,因水土不服而過早亡故。咸豐六年,蔣霨遠的弟弟在任所病故。接著,蔣霨遠的妻子也不明不白死於貴陽官邸。蔣氏門庭自此衰敗,只剩下了年逾花甲、尚在貴州做官的蔣霨遠。而蔣攸銛在京城購置的房產,則無人居住,只得一直空著。

那麼,病休期間,是不是回京城「調養」、「將息」呢?蔣霨遠舉棋未定。

「暫不多想。」蔣霨遠心裡說,「待老夫上路了,再打主意也不遲。」

當天下午,蔣霨遠派出專人,把愛新覺羅·海瑛和貴州按察使龔自宏、貴陽知府劉書年,以及省城各個衙門中所有七品以上的官員,全部請到了「撫牌坊」。

時值寒冬,省城一帶風大雪猛碎銀翩飛。在巡撫衙門大堂,蔣霨遠首先宣讀了「上諭」,接著就和海瑛舉行了官印交接儀式。

那枚純金打造的官印渾身鋥亮,重達斤許。它的外觀勻稱,優雅而又古樸。底座用反書精細地雕刻著滿、漢兩種文字。依規矩,滿文為主,漢文為次,分別排列於官印的左右兩側。往回,巡撫衙門頒布告示也罷,呈報奏摺也罷,蔣霨遠都要小心翼翼地握住印柄,在那些文字後面親自蓋上圖章。每次拿起官印,他都感到那玩藝兒沉甸甸的。

當愛新覺羅·海瑛接過官印時,他那燦爛的笑容流光溢彩。那一刻,如願以償的滿足感,好似開鍋的漲水一樣熱氣騰騰。這滿足感混雜著難得的快慰,在海瑛心頭鄭重其事地奔涌、翻滾著,他越是極力壓抑,那勁頭越是張狂。暫時卸任的蔣霨遠,則如釋重負,他再一次低下頭去,將那官印深沉地看了一眼,轉身給海瑛抱拳行禮:

「海大人哪,今日,這大印它已由本官完整無缺地交給你了!」他微笑道,「在此,蔣某祝願海大人——官運、財運、桃花運,運運亨通!」

「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吉祥。」海瑛回禮答曰。

在貴州官場中,海瑛素有「才思敏捷」、「出口成章」的美譽。

眼前,眾官員和蔣霨遠一聽他這利落、得體而又無懈可擊的對答,都暗自嘆服不已。

「蔣大人,」海瑛接著說,「下官只是暫時署理。待蔣大人康復還黔,這枚官印,它理當完璧歸趙。」蔣霨遠正色道:「海大人,你這叫什麼話!?你我身為朝廷命官,向以效忠聖上為己任。怎地動輒就分個『你我』呢?」海瑛一時語塞。堂上,眾官員更是鴉雀無聲。

鬚髮皆白的蔣霨遠緩緩注視眾官員,發問道:「剛才,聖上的諭旨,本官已經宣讀,諸位是否聽清?」眾官員齊答:「聽清了。」

「嗯,聽清了就好!」蔣霨遠點著頭,語重心長地說,「自今日開始,凡是省內的一切軍政要務,均由海大人全權署理。希諸位盡責儘力,服從海大人的調度、遣派。萬萬不可私存推委、塞責之心!」

蔣霨遠說到此處,突然話鋒一轉,目光中流露出了平素少有的威嚴。「本官此次回鄉,雖系離任養病,卻仍有彈劾、保舉之權責。貴州官員中,倘若出現徇私舞弊、貪生怕死之徒,休怪老夫多事!」

站列堂上的眾官員聽了,一個個噤若寒蟬。

這段時間,不知是什麼緣故,稍微站立得久些,蔣霨遠的頭上、胸口和背心就不停地淌虛汗。今天也同樣如此。他覺得有些疲乏,便坐回椅子上,用手帕不停地揩擦臉上的汗水。海瑛見狀,忙關切地問他:「蔣大人是否身體不適?」蔣霨遠無精打采地擺擺手。接著又自我解嘲般地搖了搖頭,暗淡的目光里滿是無奈。過了片刻,海瑛小心地問蔣霨遠:「大人還有什麼訓示嗎?」蔣霨遠答覆道:「該說的,老夫都說了;不該說的,老夫也說了。海大人,麻煩你——請你以老夫的名義,招呼大家去吃頓便飯吧。」

「行。蔣大人你就歇息吧。一切由下官代勞。」海瑛回過頭,對眾官員大聲說,「明天,蔣大人即將啟程返鄉。在座諸位,明日一早在巡撫衙門集中,給蔣大人送行。」

眾官員在巡撫衙門吃罷晚飯,天色已是黃昏,大雪也已停住。

大家便各自打道回府。

趙國澍跟在眾官員後面,悶聲不響地朝飯廳外面走。他表面平平靜靜,內心裡卻是上下起伏,焦慮不安。「這蔣大人待我一向不薄。現在,他老人家百病纏身,即將回鄉養病。我是否單獨去拜望一下呢?去吧,老人家恐怕已上床就寢。不去吧,心裡又頗覺不安。」猶豫之際,趙國澍已走出了飯廳。一個銀白的世界,頓時撲入眼帘。

他正欲走下台階,卻被一個衙役攔住了去路。「趙大人,」衙役湊近趙國澍的耳朵,小聲地說,「中丞大人在卧室等你。」

「真的?」趙國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聽覺。衙役說:「他專門叮囑的事情,怎會有假。另外,中丞大人叫你不要邀約其他官員。」

趙國澍折轉身,一路小跑地穿過了好幾進院子,徑直往巡撫大人的卧室走去。

剛敲了兩下房門,室內的蔣霨遠就大聲問道:「是畏三嗎?快請進吧!」

蔣霨遠果真在那床上斜躺著。趙國澍進門之後,首先給中丞大人行了跪拜禮。「起來吧。」蔣霨遠說,「畏三,你靠近些。我有話要單獨跟你說。」

趙國澍站起來,往前小心地挪了一步。

「哎——呀——!你再靠近一點行不行?!」蔣霨遠搖搖頭,顯得不大高興。「隔老夫那麼遠,我怎麼給你說話呢?」

趙國澍往前挪了一步:「大人若有訓示,不妨給畏三直說。畏三不勝感激!」

「好!你我之間,相處的日子看來是不多了。今夜,老夫心上心下,不妨痛快地與你聊一聊!」

剛說到這裡,蔣霨遠的臉色就陰沉下來,語氣也顯得憂心忡忡:

「畏三,不知究竟啥原因,對你,我總有點放心不下啊!」

趙國澍小心翼翼地說:「大人,你老人家走後,卑職一定按你所教誨的那樣恪盡職守,服從海大人的調派。絕不存推委、塞責之心!」

蔣霨遠說:「年輕人身逢亂世,本該為國盡忠,建功立業。現在,你官居顯位,早已是候補直隸州知州。這些道理,想必你自己清楚,我就不用在此多說。我所擔心的,是你們青岩堡地方中的事情。」

「地方中的事情?」趙國澍頗覺詫異。

「對,地方中的事情。」蔣霨遠憂心忡忡地嘆息道,「畏三,說真的,我們每個人,都好比閻王手中的一粒棋子。你本事再大,在這天地之間也不過滄海一粟啊!」

趙國澍說:「蔣大人,你老人家儘管放心,無論戰局如何艱難,畏三一定團結好地方民眾,齊心協力剿殺賊寇,決不讓『省城南屏』在我手中有任何閃失!」

蔣霨遠聽了這話,由衷地讚歎道:「好個憨直、忠順的趙畏三啊!不過……」蔣霨遠苦笑道,「不過,你狗日的,沒把我的意思弄明白——人心險惡,世事難測啊……畏三!」說到這裡,他故意停頓了下來。趙國澍忙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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