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焚情 53、田興恕對蔣遠的安排欣然應從

初次相逢的錢登選、張茂萱二人,籍貫都在安順府,並且又是同行,因此就一見如故。吃罷中午飯,錢登選領著張師爺去總兵府的行館歇息。

雜役提來一串鑰匙,打開行館客房的大銅鎖。張茂萱在錢登選的陪同下,滿意地在一間寬大、整潔的客房裡安頓下來。錢登選說了幾句客套話後,正欲走開。張茂萱卻拉住他,叫聊聊再走。

錢登選急忙深深地作了個揖,用正宗的安順鄉音,動情地對張茂萱說:「『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我想給張先生打聽一個人……」哪曾想,他剛剛說出「錢恭」這個名字,張茂萱就驚叫起來:

「啊呀——你看你看,這真叫無巧不成書啊!怎個你也認得他呢?這位錢先生,他正是本人的金蘭好友!」

錢登選微微一笑,平靜地望著張茂萱說:「確實巧——錢恭乃在下的胞兄。」他再次給張茂萱施禮,「家兄為人迂腐,不知變通,一向和官府沒有密切的往來。這方面,還得多承張先生照顧、提攜才是!」

「哎——!」張茂萱一聞此言,就故意拉長了聲音以示嗔怪。他邊給錢登選回禮,邊興奮地說,「一家人何必要說兩家話,令兄在省城經商,紅火得很呢。去年夏天,巡撫衙門遇到麻煩,令兄急公好義慷慨解囊。中丞大人很受感動。為此事,蔣中丞還專門召見過令兄。」

錢登選的表情本來一直都很平和,這時卻顯得十分驚訝:「啊?在下與胞兄已失散多年。想不到,今日,他竟然有此殊榮!此中詳情,但盼張先生說來聽聽……」

張茂萱笑笑,返身過去,抬手推上了房門。接著,他便從頭一二、繪聲繪色地說開了:「去年夏天,巡撫衙門遇到了這麼一個難題……」

錢氏昆仲二人,彼此間經常互致家書問候冷暖。這件事情,錢登選雖然已在兄長的通報中有所了解,但他在張先生面前卻故作不知。

張茂萱邊說邊故弄玄虛,給錢登選賣些小小的關子。

「當時,蔣中丞萬般無奈,托張某代為籌措資金。在下臉皮薄,生怕在其他人面前遭拒,所以都不好開口。但是,蔣霨遠催逼甚急,怎個做呢?在下想來想去,覺得令兄可靠——因為我與他之間畢竟是多年的至交嘛,便向他求援。他二話沒說,大大方方捐獻了五百多兩銀子。」

「其實,當時的情況並不複雜。只是由於中丞大人考慮欠周,再加之巡撫衙門財政拮据。故而才遭致洋人的這番羞辱。」

聽張先生說到這裡,錢登選插話道:「是的,古話就說過,人弱受人欺,馬弱受人騎。那些洋人,著實是可惡之至。老弟,無獨有偶,就在不久前,我們這裡發生的一樁皮絆(糾紛),也和那洋教有些牽連!」張茂萱一聽就來了興趣,忙叫錢登選細細說來。

錢登選便聊起了「打館事件」及金鐵匠之死……等等。和蔣霨遠的窩囊、猥瑣相比,田興恕那一波三折的故事,可稱得上是跌宕起伏,傲岸爽心!張茂萱邊聽邊連聲說:「痛快,痛快!今日算是長了見識!」最後,他站起來,喟然長嘆道,「武將兇悍至此,曠放至此,罕見!張某以前確實是聞所未聞!試想,若大清國的文官武將,都如田忠普這般威猛剛烈,那英夷、法夷,何敢輕言冒犯?!」

「用霹靂手段,方顯菩薩心腸嘛!」錢登選贊同道,「足下言之有理。這田大人雖說年紀不大,卻是大清國不可多得的曠世奇才啊。」

張茂萱說:「錢先生,我回去給中丞大人說說,叫他乾脆給皇上寫道薦賢折,請求皇上把田忠普留在貴州。」

「英雄所見略同!」錢登選說,「實不相瞞,在下和張先生說了這麼半天,正是出於此意。」

二人眉飛色舞地聊得正投機,夏堂發敲門進來說,田大人找錢先生有事。兩個同鄉這才餘興難盡地收起了話匣子。他們約好晚上再接著聊。

張茂萱帶去的那道「上諭」云:「奉上諭:『前據駱秉章奏,江西賊匪突躥湖南,情形甚為吃緊,咨調留黔副將田興恕將軍務交知府兆琛辦理,即令兼程回湘等語。現在蔣霨遠已派田興恕署理古州鎮總兵,如另有得力之員,堪以委署鎮篆,即飭田興恕帶兵回湖南。

「『倘實因該員得力於黔,必須留以剿賊,而古州鎮一時委署乏員,著蔣霨遠即與駱秉章咨商辦理,毋得顧此失彼。欽此。』」

午後,田興恕攤開「上諭」,悄悄讀了一遍,他覺得自己對這些文言文似懂非懂,就叫夏堂發喊錢先生來。錢登選把「上諭」逐字逐句拆開來,用極為通俗的語言,給田興恕作了透徹的講解、剖析。

從頭到尾,田興恕都在專心致志地聽,一句也沒有去打岔。直到錢先生講解完了,他還在那裡轉著眼珠子,時而看錢先生,時而看「上諭」,顛來倒去地推敲那裡面的意思。

臨末,田興恕看了看錢登選,冷不丁地說:「錢先生,做我的師爺好?」

「……?」田興恕話音落地的剎那間,錢登選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此,他的臉上不由自主地閃過一縷驚訝的神色,他緩緩地抬起頭,茫然地望著總兵大人,好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此刻,田興恕也笑吟吟地望著他——要知道,總兵大人的那張刀條臉,平素總是緊繃著,十天半月都難得啟齒一笑。

在稍瞬即逝的驚訝之後,錢登選內心中湧起了喜悅的狂濤。「做師爺?忠普叫我給他做師爺!」但是,錢登選表面上仍舊心平氣和,未流露出自己的心思。

哪曾想,這反而把田興恕弄得焦躁不安。他瞪圓了眼睛,不高興地說:「啊……呀!嘖嘖嘖嘖……你看著我搞么子嘛?!」田興恕把腳一跺,不耐煩地站起來,背著雙手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他那銳利的目光,則在石板地上急切睃尋著,彷彿在費力地尋找一件丟失的東西。錢登選裝著什麼也沒有看見,只是冷眼旁觀。

田興恕踱了七八個來回,見對方不理睬他,便在錢登選身邊猛地停了下來。他把右手氣沖沖地向上一仰:「錢先生,」他指住錢登選的腦門,冷笑著說,「今日,你要給我講清楚,是不是我田忠普得資格請你做師爺?」

「亂講!」錢登選故作嗔怪地重複了一遍,「亂講!」田興恕將手收回,反問他:「哪個亂講?」錢登選說:「田大人,當今官府,連個小小的七品知縣都要聘師爺。足下身為二品高官,怎會說沒有資格聘請師爺呢?」田興恕說:「既然這樣,我們就莫瞎扯了。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田忠普的師爺!」

忠普說著,把自己的雙手朝錢登選伸了過去:「以後,你莫叫我『田大人』嗒。就喊我『忠普』。」錢登選淚光瑩瑩地站起來,緊緊握住忠普的手說:「好,我們就以兄弟相稱。今後,不管田大人走到哪裡,為兄一定生死相隨!」

一出議事廳,錢登選馬上就去了翠屏的「惜春戲班」。他在翠屏那裡拿走了一張三百兩銀子的銀票。當天夜裡,這張銀票又被他硬塞給了假意推讓的張茂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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