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焚情 51、翠屏說自己是不速之客

那女子,田興恕不算陌生。她的名字好像叫「脆瓶」。

「脆瓶!」這名字好記——錢先生有本枟金瓶梅枠,忠普叫他念了些章節來聽過。書中有個女子,就叫做「李瓶兒」……

上年初冬,他被金鐵匠的事攪得心煩,整天悶悶不樂的,連話也懶得多說,而且火氣蠻大,親兵、衙役走路時步子稍微踩重些,要惹惱田興恕,他順手就要摜茶壺,摔椅子。議事廳里經常滿屋狼藉。砸東西倒沒什麼,有時他還要動手打人。那拳腳的暴發力,比他的火氣還大,連夏堂發都經不住整,其他人就更不消說了。大家提心弔膽,都盡量不去招惹他,出出進進時,一個個躡手躡腳鬼鬼祟祟的,像影子般地輕盈。

有天黃昏後,錢登選東勸西說,把忠普哄到「惜春戲班」看了一回戲。

錢先生領著忠普,直接進了鼓樓的東廂房。在這貯藏室兼接待室的房子里,忽明忽暗的油燈飄飄悠悠,門、窗、道具都朦朦朧朧的躲閃,什麼也看不真切。忠普剛坐下,一風姿綽約的女子就趕了過來。

錢先生給忠普作了介紹後,這個叫「脆瓶」的女子急忙就地一跪,給總兵大人施禮。忠普綳著臉一言不發,只是非常勉強地朝她點點頭,算是回了禮。不一會兒,那女子小心翼翼地捧上了一杯熱茶。忠普接過去,又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仍舊一聲不吭。後來,他硬著頭皮,如坐針氈般地磨蹭了一個時辰,就起身退場了。台上正在進行的演出,不得不暫時中斷。出了鼓樓,忠普偶爾回頭,見濃妝艷抹的譚紹勉,和那風騷女子一起在後面陪送,他抬抬手,不耐煩地說:「莫送嗒。你們忙恪!」

心緒不佳的田興恕,當時沒在意那女子。可是,現在,這個叫「脆瓶」的女子,卻突然出現在古州鎮總兵府衙門,還給湘軍送來了一萬多斤糧食。這真的是雪中送炭哪!忠普為此感到意外……

翠屏進門後,先屏住呼吸,直直地一屈身,向田興恕行了個跪拜禮。

「好,起來。」忠普用巴掌朝門邊的木椅示意了一下,和顏悅色地說,「這位大姐請坐。」翠屏從地上站了起來,卻不去坐那椅子。

錢登選在一邊說:「田大人叫你坐你就坐。站著幹什麼?」翠屏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裝做沒有聽見。

田興恕面無表情地看看夏堂發:「泡茶!」他轉過頭,再次對翠屏說,「你請坐。」

翠屏說:「在你們這衙門,我不敢坐。」

田興恕問:「為什麼不敢?」

翠屏:「這是規矩。」

忠普說:「今天你是我請來的客人。」

「田大人,你說錯了;我是不請自到。」翠屏睜大雙眼,幽幽地說,「不請自到闖進別人的家,叫不速之客。」

「哦?不速之客?」田興恕說,「我在江西、湖北,見過蠻多的洋人,他們都是開著炮艦,自個闖進來的。這些人,是不速之客嗒?」

說到此處,忠普不露聲色地避開翠屏的注意力,朝錢登選眨巴了一下眼睛。

「嗯!」翠屏不知是計,點頭「嗯」了一聲後,說:「田大人,你的比喻最恰當。」

「好,有道理。」錢先生立即揪住她的話尾巴,戲謔道,「田大人不請自到去你們那裡看戲,又算哪樣呢?」

「嚯喲……弄了半天,原來你們是在齊齊整整地算計我!」翠屏反應過來後,嬌嗔地笑著反唇相譏,「我一個婦道人家,值得你們文才武將的大動干戈嗎?好,不說啦,打嘴巴官司我認輸……」耍了陣貧嘴之後,翠屏才心滿意足地坐下來。她後面的兩句話,說得錢登選有點難為情。「我們書歸正傳,」錢登選對翠屏說,「你的事情,我已經給田大人作了稟報。剛才,衙門派兵通知曹師敬曹大人去了。我們先喝茶,等曹大人來了再給你辦交接。」

「辦交接?恁點芝麻小事,還用得著興師動眾么?」

「當然;凡事得有進有出嗒!」田興恕指了指錢先生說,「聽他的。錯!」

從這女子進門到現在,忠普一直在專註地打量她:

她大眼、厚唇,皮膚很細膩,穿著一套翡翠色的做工考究的夏裝。尤其是那件長袖子的布紐短衫,衣角、袖口和斜襟,都綉上了銀絲花邊。忠普還注意到,在這衣料下面,有一對飽滿的胸脯高高地鼓凸著,就像湘西老家那即將收穫的莊稼一樣沉實,又如傲岸的遠山那樣挺拔。

她那張白凈、端莊的臉頰,沒有做太多修飾,卻透著難以抵擋的嫵媚、俊俏。一雙清秀的眸子里,隱藏著很深的幽怨,這幽怨,是在不易察覺的放浪中流露出來的。於是,這種眼神就格外地使人矚目,叫人心痛。

不是說「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嗎?有時,柔情的目光也會傷人啊。

翠屏同湘西小伙對視的瞬間,她眼前倏地一亮:哥喂!當真有如此快慰、戰慄的瞬間嗎?既然它如此絢麗燦爛,來勢兇猛,怎不讓人驚慌失措啊!

鑼鼓還在大門外面一波接一波地響起,那鏗鏘的狂浪直躥九霄:

「闖!闖!油湯糊衣裳。闖!闖!油湯糊衣裳。你拜堂!我拜堂!耗子娶新娘……」

那一刻,二十二歲的翠屏、忠普,同時在戰慄的內心深處發出了一聲低吟。正是因那稍瞬即逝的脆弱,湘軍悍將田忠普,才真切地體會到了生命的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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