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好雨 50、田興恕說:「要死就讓它死好啦!」

田興恕他們走後,錢登選趁衙門裡清閑,指使衙役們徹底搞了一次大掃除。十幾個衙役有的掃地,有的抹門窗,有的為田大人翻晒衣物,有的在庭院里清除雜草。大家挽衣拽袖,七手八腳地忙碌著,情緒都很高昂。衙門裡雖說鬧嚷嚷的,卻又井井有條,忙而不亂。

從過年到現在,田興恕那間雜亂的議事廳,好久未打整過了。

錢登選專門挑選了兩個衙役給自己打下手,幫著收拾議事廳……他正在低頭忙碌,府衙大門口傳來一聲高亢、威嚴的吆喝,「內外聽清:田大人回府啦——肅靜!」

隨著哨兵的吆喝,剛才喧鬧的前院頓時安靜下來。不久,一串腳步聲從寬敞的前院由遠而近。錢登選隔窗抬眼一望,田興恕已興沖沖地走上了議事廳的台階。他趕忙停住手,兩步就躥到門邊。準備著給田大人施禮。

「錢先生啊,你還真有兩手咧!」田大人似乎很興奮,一進門他就「啪」地在錢先生膀子上拍了一巴掌。錢登選行個禮,回頭看看書案,略帶歉意地說:「不好意思,窮忙了半天,還沒給田大人整抻抖(妥善、完結之意)!」田興恕擺擺手說:「打緊的,你慢慢整嘛。」說著就一屁股朝椅子上坐去。

「田大人,糧餉的事有眉目了嗎?」錢登選一邊收拾,一邊關切地問。

「剛才我說過嘛!你的點子真是個妙計。」說話間,田興恕已經將那份皺巴巴的「手諭」扔到了桌子上。他眨眨眼睛,用眼神同錢登選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笑意,「糧食,用不著操心嗒!他們著手在弄。而且,你給本人出的主意,難住那何老倌。」

錢登選心頭狂喜:「這麼說——田大人,你將會在貴州長期呆下去?」笑吟吟的田興恕矜持地把頭揚起,又深深點了兩下:「對頭的!今天,何老倌已經給我交底嗒。」

「好,好!」錢登選拿起手諭稍微一使力,就把它撕成了幾塊碎片。「咦?」田興恕不解,一下子站起來,從錢登選手頭搶過那些碎紙片,遺憾地說:「撕它做么子嘛!?嗨!我還揣摩透徹……你撕個屌哇?!」

錢登選湊過頭去,壓低嗓子說:「田大人,巧立名目假造公文,這是犯法的!捅出去,你倒不會有哪樣,小人可就要『湯災』嘍!」

田興恕「呸」地吐了一泡口水,一臉壞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卵子啊?!」

「錢先生,錢先生……」議事廳門邊,一個衙役站了好一陣,想進來又怕打擾了興頭上的總鎮大人。最後,他還是小心翼翼地探過腦袋,對錢登選招了招手。

錢登選出去了一趟,轉背又回來了。田興恕問他:「么事」?錢登選說:「有幾株花木死了。他們問我怎個做。」

「死了么?」田興恕臉上,突然泛過一瞬幸災樂禍的冷笑。「嘿嘿,要死就讓它死好啦!驚乍乍的,搞么子鬼喲?」他不以為然地翻了幾下眼皮,調轉話頭,繼續和錢登選聊何冠英的事。

田興恕、錢登選二人談興正濃,夏堂發急急忙忙闖進了議事廳:

「田大人,『惜春戲班』的老闆娘求見。」

「女人么?哎呀——你就說我出門了嘛。」夏堂發說,哨兵也是這樣敷衍那女人。可她照樣不走,還罵哨兵扯謊,說親眼看到你剛剛回來。田興恕一聽,感到非常意外。「媽皮!不知哪支營伍又出了紕漏?」他想。

田興恕的表情,向來瞬息萬變毫無規律。此時,他在不知不覺間又繃緊了那張陰沉沉的刀疤臉。他抓起茶壺,咕嘟咕嘟連灌幾口,邊喝邊轉動著眼珠子,很快就穩住了心勁。「砰」地一聲,田興恕下茶壺,冷冷地問夏堂發:「她到底有么子事?」

「我們都反覆問過的,她死活不肯說。執意要見總兵大人。」田興恕猶猶豫豫地轉過頭來,把徵詢的目光投向錢先生。哪知,不等錢先生開腔,大門外面隱隱傳來了節奏明快的鑼鼓聲,這聲音時高時低、恍恍惚惚的,顯得有幾分虛幻。田興恕正想細聽,一陣「乒乒乓乓」的鞭炮聲在鑼鼓聲中轟然炸響,大有喧賓奪主之勢。

突如其來的鑼鼓、鞭炮,把田興恕搞懵了。他咬住下嘴唇,眨巴著一雙詭詐的小眼睛拚命琢磨。錢登選說:「我先去看一眼,再來給大人回話。」他說完,不等田興恕表態,就急匆匆走了出去。

警衛森嚴的總兵府門口,早已熱鬧非凡。在翠屏指揮下,「惜春戲班」的藝人傾巢而出,開始了一場獨特的「大合奏」。

在人們印象中,功底再紮實的樂師,向來也是幕後的「無名英雄」,誰會想到今天,這眾目睽睽之下,他們居然當起了台前的主角,戲班中的「台柱子」演員們,卻成了閑人。

樂師們好不得意!敲、打、彈、吹、拉,紛紛亮出了各自的看家本領。連平時那單調的鑼聲、鼓聲,也錯落有致,層次清晰,顯示出厚重的梨園底韻:「闖!闖!油湯糊衣裳。闖!闖!油湯糊衣裳……」片刻工夫,寬.的街筒子就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一板長長的鞭炮放完了,那鑼鼓喧天的狂浪捲土重來,一波又一波,重重撞擊著人們的耳膜:「闖!闖!油湯糊衣裳。闖!闖!油湯糊衣裳。你拜堂!我拜堂!耗子娶新娘。闖!闖!油湯糊衣裳……!」

「好。好!」「安逸!安逸!」人群中再一次響起由衷的喝彩聲。

敲鑼打鼓的藝人鬧得更歡。「哈哈!再放一板!再放一板!」這是翠屏的聲音。她衣著華麗,一身翠綠,俏皮中透著嫵媚。

「整昂(響)點!把他震出來!」在總兵府的台階上,翠屏開心地笑著。

一名戲子吹旺火頭香,點燃了第二板鞭炮。

「在總兵府這樣的地方,翠屏那女子,究竟想哪樣名堂?」不約而同地,眾人都在暗暗嘀咕、估猜。一般情況下,總兵府那座台階,老百姓是不敢輕易站攏的。此時,翠屏卻獨自在那裡指手畫腳。她身後,兩個站崗的湘勇,表面上倒是一言不發,眼神卻如針尖般地扎穿了她所有的敏感部位。

錢登選在大門裡面等鞭炮聲停住,才跨出門坎,把翠屏叫到了一邊:「哎呀你……怎個今天就來喲?我還沒來得及跟他說!」原來,錢登選和翠屏已經認了干兄妹。這時候,他在悄聲責備翠屏。

翠屏故意大聲說:「老書獃子!來了怕哪樣?伸手不打送禮人嘛,我不相信他老兄要拖我出去殺!」突然間,又一板鞭炮炸響了。

翠屏一面笑,一面縮著脖頸,用雙手捂住耳朵,躲閃著跳躥的炮末子。硝煙中,她那秀頎的身材,好似一株隨風搖曳的垂柳。

鞭炮聲停下了,兩個人又接著說話。錢登選說:「你這樣搞,顯得太唐突、太張揚……」

「我就想唐突一下,張揚一下!」翠屏振振有詞,「你曉不曉得?我們戲班停演快十天了。他要是不領情,我整這麼多糧食來堆在戲台上,不是發瘋么!?」錢登選聽了這話,自信而寬厚地笑道:「這,你倒用不著擔心——幾千張嘴巴要吃飯嘛!」他想了想,問翠屏,「你準備了好多糧食?」

「四千斤大米,七千斤苞谷……」

翠屏把手伸到腋下,從斜襟摸出一卷裹著的手帕,她打開來,將一張字條遞給錢登選,悄聲說:「大宗的都寫在上面,另外還有幾百斤雜糧,我就沒寫。」

錢先生把翠屏留在門邊,捏著條子走開了。

又一板鞭炮炸響了。恰恰這時,人們看見總兵府衛隊的傳令兵陶四歪,牽著一匹戰馬橫眉豎眼地出了衙門。陶四歪揮揮鞭子,對眾人大吼一聲:「讓開!」隨即昂首上馬,強行從人叢里沖了出去。

雨點般密集的爆竹,在他身後迸濺橫飛。接著走出衙門的,還是錢登選。鞭炮聲中,人們看見錢先生不慌不忙地走過去,跟翠屏說了一句什麼,翠屏捂住耳朵的手不敢放開,她歉意地笑著,使勁沖錢先生搖頭。

錢先生髮急,向衙門做了個手勢。翠屏亮開臉,對錢先生嬌媚地一笑,接著一閃身,跟在他後面進了總兵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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