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好雨 48、何冠英再次欣賞到了左宗棠的墨寶

衙門裡的人,最善於察言觀色。古州總兵府的那些衙役,更是人人精狡,個個滑頭,各有各的板眼兒。新主人到任以來,其貌不揚的錢先生比以往哪個時候都受寵。這個情況,衙役們是在不經意間發現的。稍有感悟,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警覺起來,各自留了心眼,重新暗暗審視這位開口就笑的安順人。

下細觀察,大家還果真在錢登選身上悟出了一些不同凡響的內涵。

錢先生做事幹練、文才出眾這兩條,是不容置疑的。他最大的特點是待人謙和、言語簡潔。一般情況下,他說話都是發短語,如「嗯」、「對頭」、「可能」或「是這樣的」。公共場合,錢先生從不輕易開口。故而他的話就顯得金貴起來。此外,他還會繡花,有一手漂亮的針線活。他的衣著不華麗,卻很整潔,於樸素中透著莊重。

特別是那領口、袖口,隨時隨地都乾乾淨淨的,布紋里找不到一絲污漬,連補釘都拾掇得妥妥帖帖。

至於錢先生禮數周到這一點,則更令人嘆服。弄文舞墨的錢先生,長著一張皮膚粗糙的方臉。在他那深邃的眉宇間,睿智與樸實、圓滑與寬厚相依並存、彼此照應,好比孿生兄弟似的不易辨認。它們標誌著一種張力、一種秉賦、一種尊嚴。必須是歷經磨難的硬漢子,身上才能聚斂得住這種滄桑的氣質。在待人接物方面,他卻是非常厚道、誠懇的,無論手上多忙,無論何人何事,只要求到錢先生,他都會停下來耐心做側耳傾聽狀,讓你敞開心扉,盡情述說。

間或,他也會適時插話,不緊不慢、言簡意賅地闡述他自己的觀點,三言兩語就能給你釋疑解惑指點迷津。

啊呀……這個錢先生,他哪是普通文員,分明是個大徹大悟的智者、長者嘛!要不然,性格暴戾、乖張而又異常挑剔的田大人,怎會如此器重他呢?!這樣一挖掘,大家終於如夢初醒……於是,衙役們對錢先生更加敬重。不管錢先生說什麼,大家都把他的話當做至理名言。

當然,衙役們背地裡對錢登選的議論,也不斷地通過夏堂發、陶四歪等親兵,轉述到田興恕耳朵里。他聽了好歹都不說,常常是抿嘴一笑,那表情似乎在說:我確實喜歡這位錢先生。怎個的啦?!

田興恕是個粗人,從不曾體味過字墨的金貴。然而,當他在五個湘勇的事情上左右為難、束手無策之際,錢登選只用十六個字就解決了難題!驚詫不已的田興恕覺得這回真的開了眼界!從此,錢先生在他心裡又多出了幾分神秘感。

出了那樁「打館事件」後,田興恕決定利用此事好好整頓一下營伍。他接受沈宏富的建議,對營伍進行封閉管理,除各營主將外,湘勇一律不許出大門。但糧餉的事卻依舊無著落,軍中只好以蔬菜為主糧,聊以充填肚腹。田興恕心裡明白,封閉管理固然不失為一種整頓營伍的好辦法,卻並非長久之計——「民以食為天,兵以糧為本」吶!目前的當務之急就是糧餉問題。錢登選說,「這可比不得別的事情,目前,在古州恐怕只有何大人能辦。」錢登選給興恕出了個主意,叫他去找何冠英。

何冠英卧病在床,已經快兩個月了。衙門的事情,基本上都由手下人及幕友謝師爺代勞。

貴東兵備道衙門,距總兵府大約一里地。田興恕和五營主將騎著馬,並由親兵護衛著,前呼後擁地趕往何冠英官邸。剛在衙門前墜鐙下馬,何冠英的幕友、衙門師爺謝葆齡就和當班衙役迎了上來。

謝師爺領著大家穿過兩進寬.的內院,步入何大人卧室。正在與何大人議事的廳官曹師敬一見田興恕連忙起身,準備向田興恕行叩頭禮。「算啦算啦……」田興恕厭惡地甩了下手,看都不看他一眼。徑直走近何冠英病榻前。

「何大人,你老人家好點了么?」田興恕人身未攏,暖語先至。

接著,沈宏富、田興奇、田興勝、劉義方、周洪印等人,也紛紛來到病榻前。

「是忠普啊!」床上,何冠英本來是半倚半躺著的,見湘軍大員們齊刷刷地來了,便手忙腳亂的要下床,被田興恕攔住了。田興恕觀察了一下何冠英的臉色後,做出蠻內行的樣子說:「何大人精神好多了嘛!不出三天,你就可以下床嗒。」

「好不了嘍!」何冠英臉上帶著苦笑,虛弱地擺擺手說,「田大人有所不知啊,我這病,好不了嘍!」

「咳!」田興恕一下子不高興起來,「你這老倌也是的——我說你要康復了,你偏和我犟。咒自己『好不了啦』。未必你是不歡迎我么!?」

「不是不是!」何冠英急得又連連擺手說,「在下絕非此意。而是另有苦衷啊!」他伸直了胳臂拉住田興恕的衣袖說,「老夫的病,實在不足掛齒!老弟,我眼下最關心的,是貴軍的軍餉問題。」

「這就不好說嗒。」田興恕說著,向沈宏富使了個眼色。

沈宏富忙開口道:「何大人,我們這班兄弟今天來,一則呢想來看看你,再則是給你道別的。」

「哦——貴軍又要開拔嗎?此行驅師何地呀?」沈宏富答:「我們準備回湖南。」

「啊?回湖南?」何冠英大吃一驚,他的上半身往前一彈,脖頸、胸部都倏地和那目光一道綳直了,「忠普,你們真的要走嗎?」

田興恕點點頭,卻不急於回答何大人的問話,只是拿手在身上的各個衣袋裡摸索。「這個地方,我們呆不下去了。」沈宏富既是替田興恕作答,又像在自言自語。何冠英說:「貴軍援黔,怕是已數月之久了吧?至今還未聽說田大人有過敗績呀。」

田興恕抬頭白了他一眼,不以為然地說:「這有甚稀奇的!軍隊不打勝仗,拿它來作么子?」說話間,忠普從右邊衣袋裡摳出了一封皺巴巴的信札。他把那信札舉在手中,神秘地朝何冠英晃了兩下。

何冠英問他:「老弟,那是什麼?」忠普笑而不答,只是變了臉色,把腦袋詭詐地湊攏了一些。

「啊……吭哪!」田興恕咳嗽了一聲,狠狠一用力,把口痰「呸」地一聲吐在了地上。這才正色問何冠英:「你識字?」何冠英老老實實地點頭說:「在下識字。」

「嗯!好。」田興恕讚許地說,「何大人識字就好!」他把那信札遞給何冠英說,「你自己慢慢地看去!讓我先喝兩口茶。」何冠英手裡拿著信札忙說:「田大人自便!」說著,他吃力掀開被蓋慢慢下了床,斜坐在椅子上看那封信札。

這份信札,是湘撫駱秉章致田興恕的手諭。從其筆跡和行文風格來看,它顯然出自當今名幕、「再世諸葛」左宗棠之手。對這個左季高,何冠英不算陌生。兩年前,何冠英在省城任貴陽知府期間,就欣賞過左宗棠的墨寶。

當時,何冠英偶爾聽說,湘撫幕僚左季高才學過人,書法、辭章等無所不精。據說,左季高是湘撫駱秉章的奏章師爺。駱秉章對之極為倚重,禮遇有加。有一次,他半夜起草了一道奏章。脫稿後,他不顧侍衛阻攔,闖進駱秉章卧室,大聲把駱大人從夢中叫醒。駱秉章讀了奏章後,連聲叫絕。馬上喚僕人上酒,與左季高痛飲了一番!

「一個小小的師爺,果真如此了得么?」何冠英聽了這些傳聞,雖然半信半疑,卻又無法抵擋好奇心的誘惑,遂到巡撫衙門找到冷超儒,托他翻出一些湖南方面的公文來觀賞。

哪曾想,那些「咨文」、「公函」,果真非同一般!講文字,遣詞作句無一不機警圓滑,堂皇典雅。講書法,揮灑自如,.快淋漓。

而且,這些草、隸、行、篆……各種體例都點橫著力,撇捺千鈞!

湘中才子左宗棠那超乎常人的才學,令何冠英嘆為觀止。何冠英橫看豎看,把那些「咨文」、「公函」細細把玩了個把多時辰。不禁嘆曰:「難怪『長毛』在湘中屢屢受挫,原來是有左季高這樣的奇才,在駱吁門身邊襄佐理政啊!」

何冠英當時萬萬沒有想到,兩年後,湘中奇才左季高的墨寶,居然出現在黎平這偏僻之鄉。他暗嘆自己與左季高有緣。於是,駱秉章致田興恕的手諭,何冠英看得格外細心。

手諭的結尾處,是這麼兩句話:「當下,湖南、湖北匪情洶洶,狂飆烈烈!足下若能率部回楚,當屬吾境福音佳訊也!三湘父老無日不翹首相盼……然山水險惡,切望歸途保重。」

看來,湖南近期的局勢,也真的夠嗆!田興恕他們果真恐怕是要回去了。

「可是,這怎麼行呢?」何冠英心裡暗暗琢磨道,「眼下,正是貴州剿匪的關鍵時刻,全省反賊,基本上與官軍勢均力敵,雙方處於拉鋸狀態。在這種情況下,惟有湘軍才能打破雙方的戰略平衡!這不——從去年十月起,黔東南的匪情日益減輕,整整五個月沒有發生過大的戰事。尤其是黎平府的開泰、永從、古州,已經出現了人心安定、百業復甦的喜人局面……」

何冠英清楚:倘若湘軍退出貴州,余正紀、柳天成、張秀眉他們不但會馬上捲土重來,甚至會殃及全省的安危。這樣的後果,實在是不堪設想啊。

何冠英憂心忡忡。

駱秉章的手諭,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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