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斷魂坡 47、槍殺金鐵匠

車民在車江大寨與古州之間;這裡很偏僻。即使是「苗亂」爆發前,這一帶的人煙也很稀疏,歷來屬蠻荒之地。奇峰怪嶺中,那條坑坑窪窪的古黎大道,寒愴、寂寞而又倔強地蜿蜒著,逶迤北去。

古驛道的邊緣,緊挨著一座幽深的林子。若論面積,這林子方圓不過二十里地。但是,林子里卻古木參天,藤蔓交織,各種鳥獸自由穿行其間繁衍休養。頗有桃源氣息。春、秋兩季,達官貴人或邀約朋伴,或攜妻帶子,坐著馬車到這裡踏青、秋遊。咸豐三年,黎平知府胡林翼離任赴鄂後,黔東南轄境的治安便開始惡化起來。

古驛道上,這座林子更是強人出沒、命案疊起。天黑之後,古州一帶的老百姓寧願繞道遠行也不涉足其間。

從此,這片風景優美卻又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有了一個恐怖的名字:斷魂坡。今夜,上弦月。淡雅的清輝下,斷魂坡影影綽綽,恍若一幅年深月久的水墨畫。林子深處,始終有一隻固執的夜鳥在苦苦哀鳴:「骨咕古……古!」「骨咕古……古!」那是斑鳩的叫聲。

不注意聽,還以為是一個女子在那裡長聲吆吆地啼哭,說「奴家苦啊苦!」「奴家苦啊苦!」

到斷魂坡之後,田興勝他們迅即折身,悄然鑽進了林子。大家都坐在厚實的落葉上歇氣、吃乾糧。片刻,驛道上傳來隱隱約約的馬蹄聲。月光朦朧,幾匹快馬自車江方向由遠而近,轉眼就到了田興勝他們跟前。來者共有五人,總兵府衛隊的傳令兵陶四歪跑在最前面,在他身後,依次是「順昌團」團首金鐵匠及其隨從。

「喂……是不是『順昌團』的?」高坎子上面,梁哨官用兩隻手掌攏著嘴,俯身向下面的驛道喝問。

話音未落,最前面那匹馬在原地轉了個圈。陶四歪猛地一勒韁繩,跳下馬來大聲說:「是呀,是『順昌團』的。你梁哨官么?」他鄉音很重,開口就「撕」呀「撕」的,一聽就曉得是湖南人。

這當兒,金鐵匠他們的馬也停住了。「不是通知我去受領任務么?」金鐵匠邊嘟噥邊沉鐙下馬。還未站穩腳跟,一根凉幽幽的鐵管抵住了他的下巴,金鐵匠斜眼望去,發現陶四歪的手上朝天豎著一把「佛朗機」短槍。他本想說「開哪樣玩笑?」可是,這一瞬間,突如其來的排槍「啪、啪、啪」在他耳邊驟然響起……土坎上,十二枝洋槍、火銃一陣點射,連人帶馬撂翻了金鐵匠的三名隨從。

天地空闊,待排槍的尾音消失之後,先前那種古樸的寧靜,又回到了月色如華的斷魂坡。灰白色的古驛道上,雜亂拋撒著人和馬匹的屍骸。金鐵匠腳邊,有一匹馬尚未落氣,它無力地晃動著腦袋,蹬彈著後蹄,掙扎著想站起來。此外,路邊還有人在夢囈般地呻吟。

那隻剛才還在「咕咕」啼叫的斑鳩,此時不知逃到了何方。

一群黑影走出樹林,朝金鐵匠圍了上來。由於這些人都背對著月光,他看不清他們的面目。但是,那模糊的月光,可怕的靜寂,絲毫沒有削弱金鐵匠的想像力。看看陶四歪那張嘲諷的臉,他完全清楚其他人的表情!「田興恕,你這叫漢子人做事么?」金鐵匠昂起頭,對一個提短槍的黑影說,「田興恕,憑哪樣害我?」悔恨交織的悲哀,使金鐵匠顯得異常痛苦。

那個黑影不是別人,是田興恕的哥哥田興勝。

「你認錯人嗒。」田興勝哼著鼻音冷笑了一下,沒有理他。這時,梁哨官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隨意把火銃靠在土坎上。同時,他笑眯眯地看了金鐵匠一眼。明月下,他那口整齊的牙齒泛著白光……

梁哨官像演戲一樣拂拂衣袖,架起雙手向金鐵匠深深行了一個打拱禮,接著,他又像演戲一樣,連比帶畫拿腔拿調地念出一段道白:「啊……金大人,別來……無恙……么?『虎威營』跑了四……個處死待斬的士兵。你可知曉他們的下落?」

這段道白,梁哨官專門使用了黃梅戲的腔調。無論唱詞、道白,黃梅戲都是那麼抑揚頓挫、有板有眼的,聽起來韻味十足。在湖北時,梁哨官最喜歡看這種戲。

梁哨官念完道白,金鐵匠的淚水頓時如雨霧般迷濛了雙眼。「我曉得啦。」他咬著牙關,既悲苦又惡狠狠地說,「我曉得啦!田興恕這狗日的!」與此同時,在金鐵匠的下巴旁,陶四歪的食指緩緩一屈,摳響了那把「佛朗機」……

次日一大早,四具蒙頭蓋臉的屍體出現在古州廳城。

據說,這幾個湘勇是逃跑途中被火銃擊斃的。他們的屍體,全部用白布作了精心裹扎,直挺挺地擺在十字街示眾。

午時三刻,在這幾具屍體旁邊,眾目睽睽之下,援黔湘軍副將田興恕的堂叔田慶模被如期問斬。田慶模滿身酒氣,人事不省,直至刀起頭落的瞬間,他都爛醉如泥。

沸沸揚揚的「打館事件」,總算平息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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