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斷魂坡 45、「田大人稍作變通不就應付了么?!」

自稱教書先生的中年人沒有看錯:對田慶模他們如何處置,田興恕確實感到棘手。

田興恕雖說官至二品,擁兵數千,但「虎威營」對他而言,卻有著一份特殊感情。這支營伍,成立於咸豐五年,是他一兵一卒組建起來的。「一將功成萬骨枯」啊!這些年,一撥撥三湘子弟被招進「虎威營」,隨他轉戰南北東拼西殺。正如他曾經說過的那樣——當初入伍,今日還活著的士兵,幾乎是屈指可數了!這些兄弟,面臨強敵哪個怕死過、後退過?!哪個身上沒幾處刀傷、槍傷?!然而,他們現在連頓飽飯都吃不上。作為主帥,田興恕對五條漢子,對所有湘勇,都懷著深深的內疚之情。

他認為:這五個人違反軍紀,給湘軍形象造成了極大的損害,固然該殺;但五個全殺,他又覺得是小題大做!「剛才的話,實在太草率了。但是,脫嘴的話收不回呀!」

回到官署,田興恕懊悔不迭。他思慮片刻,皺著眉頭給夏堂發安排了兩件事:一、派人給五員主將傳信,叫他們火速來總兵府商議對策。二、派人摸清那個中年人的背景、下落。

傳令兵剛走,錢登選就拿著一份石蠟封口的公文走了進來。「大人,請簽收公文。」

「么子天大的事情?現在我煩,晚上再講不行?」田興恕雙手撐在書案上背對著房門,說話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大人,是巡撫衙門的急件!」錢登選說著,將公文放在他手邊。

「急件也不看……」此刻,田興恕心急如焚,哪顧得上這些?他「叭」地將那公文擲到地上,氣哼哼道:「媽個皮,巡撫有甚了不得的!從現在起,凡是蔣霨遠來的手諭,哪個都不許給我簽收!」

一向穩重的錢先生,突然「哈哈哈」地笑出聲來。

田興恕看了他兩眼,覺得莫名其妙。不待他發問,錢登選又轉口說話了,但是,這一次,他沒有稱呼田興恕的官銜,那開心的口吻,恰似寬厚的大哥在逗弄自己的小兄弟:「忠普,忠普,你簡直還是個吃長飯的大娃娃。」說到這,他猛地把笑臉一收,輕描淡寫地,「今日之事,田大人稍作變通不就應付了么?!」

「變?怎個變?」田興恕自嘲地冷笑著說,「『軍中無戲言』!用你們讀書人的話來講,就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咧……」錢登選彎腰撿起公文,重新擺放回原處後,不慌不忙地說:「那,明天就按時處斬他們嘛。這樣一來,既平了民憤,還維護了田大人說話算話的形象。」說這話時,他盡量保持著一本正經的神態,眉眼裡絲毫看不出他的真實意圖。然而,依錢先生那不苟言笑的一貫作派,田興恕暗自揣測:他的話,肯定還有更深的內容。他睜圓眼睛,像陌生人一樣用力盯了錢登選兩眼,臉上那疤瘤也緊跟著扯了兩下:「哎呀,有甚話就只管講嘛!吞吞抖抖(吐吐)的,簡直就像個才過門的堂客!煩不煩?!」

語氣雖不失身份應有的威嚴,但是,田興恕此時的落寞與無奈,卻盡在話中。

彷彿是為了回敬田興恕的信任,錢登選望著田興恕的眼睛,直截了當地說:「田大人,五個士兵處以斬首之重刑,在下覺得,這樣做不妥。」田興恕邊聽邊在自己身後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他輕輕嘆口氣,動了動嘴皮,本要去接錢登選的話,後來又放棄了。

錢登選看出對方是在期待什麼,便接著說下去:「做事要分理,斷案要降情——這是我們清鎮老家的土話。你田大人治軍有方,大家有目共睹。不過呢……」他故意停了下來。「我聽著的,」田興恕誠懇地說,「錢先生不必顧慮!」

「那好,」錢登選說,「保境安民,乃湘軍援黔之要務。今日這五人違犯軍紀之事,從表面看,他們扎媒子騙吃騙喝、行兇打館,似乎可惡至極,但是,如果營伍中不斷糧——我想他們絕不會做出此等下作之事。」

「嗯!」若有所思的田興恕點點頭,贊同地哼了一聲,示意他講下去。

「當然,如若不懲治他們,同樣也說不過去。關鍵在於尺度——這就是我剛才所說的『變通』二字。世間沒有一成不變的軍紀嘛!倘若不知變通,實在算不了名副其實的將才。」

「說得好啊錢先生!」田興恕突然「噔」地站了起來,打斷了錢登選的話,他一改平日的冷峻和陰沉,顯出少有的興奮,說,「錢先生,你知道么——我『虎威營』總共才五百號人。而這五個人,全都是熟勇啊!」

「是的。」錢登選說,「五大五個熟勇。可惜嘞!」

熟勇是相對「生丁」而言的。每隔十個月,湖南官府就要頒布一次枟徵兵令枠,徵召男丁入伍,為湘軍補充兵員。才入伍的生丁,往往要經三至五個月的嚴格訓練,才能勉強叫做合格的湘勇。至於「熟勇」,則必須是歷經數次惡戰後仍未陣亡者。熟勇十之八九是刁鑽、滑頭的兵油子,這些兵油子的軍事技術普遍過硬,打仗的時候足可以一當十。但是,在田興恕營伍中,熟勇的比例從來沒有佔到過一半。大部分農村青年從戎不久即戰死在沙場上了……

此時,如何設法保住這五名熟勇,是田興恕首要關心的問題。

「錢先生,我不明白,你剛才所說的『變通』,指的是什麼?」

錢登選說:「田大人,這樁事情,付出代價已在所難免。」

「這個我知道。」田興恕說,「但是,虧本生意做不得嘛——只是不知錢先生有何見教?」錢登選做出一副很虛心的樣子,對田興恕笑著說:「這就看田大人願意花多大本錢……」遲疑片刻,見田興恕仍不解,他便從案桌的一頭抽出一摞空白公文紙,又找出一枝禿鋒的狼毫小楷筆……在總鎮大人辦公的案桌前,錢登選就著硯台里的一灘殘墨潤潤毛筆,旁若無人地拉開了寫字的架勢。

他目不斜視,雙腿做馬步狀微微叉開,接著就伸長右臂,開始在空白公文紙上懸腕運筆。他寫得極慢,點橫撇捺每一筆都很專註。

寫完,他小心放好筆,又將那墨跡未乾的文字小心端起,笑眯眯地呈給了田興恕。這些字,錢先生是用楷書寫的。田興恕咬著上嘴皮數了數,總計十六個漢字。錢先生將其分做兩行,在公文紙上均勻排布。

田興恕認字很吃力。他橫看豎瞅、挨個揣摩了好一陣子,才把那兩行字疙疙瘩瘩地念了出來——「真、真、假、假、移、花、接、木,假、中、有、真、莫、保、堂、叔。」

田興恕把語意連貫著一想,總算理解了這十六個字的意思。

「哦!」他茅塞頓開,對錢登選點點頭說:「事到如今,看來也只能這樣嗒!」正說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錢登選、田興恕抬頭去看時,沈宏富等人已走到籤押房門口。田興恕連忙拉開抽屜,把寫字的那張紙塞了進去。錢登選騰出身子走到門邊,禮節性地跟幾員主將一一打個招呼,側身退出。

案桌邊的田興恕抬起頭來,陰沉著一張刀疤臉打量眾人。他的目光在這五個人身上掃了好幾個來回,才咕噥了一聲,叫大家落座。

對這支湘軍來說,中午的事情無疑是件醜聞。所以,和田興恕一樣,幾位將領都顯得心事重重的。田興勝的情緒尤其低落,從一進門,他的臉就緊緊地綳成了一張「芝麻餅」,人還沒有坐穩,他又「噗」地一聲,狠狠將一口唾沫吐在椅子腳邊。大家知道,田興勝這是在發氣。

幾位湘軍將領中,性格最古怪、最叫人琢磨不透的是田興勝;而最沒官架子、最容易讓士兵接近的,也是這田興勝……

田興勝個頭不高,才五尺多一點。在湘西,像他這種精瘦、矮小的身架幾乎隨處可見。倘若摘掉紅頂子官帽,除去金線綉制的官袍,讓這個田大人站在士兵們中間,活脫脫仍是六年前那個割草的農村青年。

田興勝作戰勇猛,以善打硬仗著稱。沙場上,他可以不顧一切地吶喊著,如猛獸般沖入敵陣冒死拼殺。但是,他的為人卻非常厚道。「慈不掌兵」乃兵家古訓。田興勝卻在反其道而行之。在田興恕、田興奇、田興勝三位「田大人」中,田興勝的脾氣最好。

或許是考慮到自己出自苦寒家庭,官至三品確屬不易,田興勝特彆強調自我約束。平日里,他處處謹慎,事事小心,很少毆打、體罰士兵。他對部下的體恤、寬容,有時甚至到了近乎護短的地步。

田興勝長相淳樸而謙卑,絲毫看不出一絲英武之氣。他身上的顯眼之處,是那張臉。上面密密麻麻地散布了不少雀斑,那些雀斑,就像吹風時落在八仙桌上的塵土,東一片、西一塊地分布不勻,一生氣,就更是亂了章法。「晃眼看去,那不是塊發霉的芝麻餅子么!」

背地裡議論他時,湘勇中有人悄悄打了這麼個比方。不過,說歸說,沒人敢傳——因為田興勝畢竟是一個深受大家欽敬的長官。他的帶兵訣竅並不稀奇,幾個字就能概括:以心換心。

照營制,湘勇的成分比較單一。當兵前,他們全是鄉間卑賤的下力人:吃得苦、下得爛,沒有多少見識。這些人可以藐視敵人的刀槍,也可以漠視執法官的皮鞭、棍杖,賭博時他們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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