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斷魂坡 44、「這五名軍中敗類,在下不知田大人真殺還是假殺?」

這個矮胖子,叫田慶模。他和田興奇、田興勝一樣,也是田忠普從老家招來的。

鎮筸田氏,算得上湘西的一門旺族。其字輩排列如下:「祖、宗、慶、興、印、井、儒、茂、仁、洪」。若論字輩,田慶模應是田興奇、田興勝、田忠普的堂叔。仗著這輩分,田慶模在營伍中向來就為所欲為,和人稍有過結就提槍扯火、打進殺出的,名聲非常壞。

「各位街坊四鄰啊!快來給個公道啊!當兵的搶人啦……」飯鋪老闆的呼救聲,果真招來了街坊四鄰。人們紛紛過去從中勸解,五條漢子不但不聽,反而在飯鋪門前追打勸解人。這一整,就激起了公憤,街坊四鄰提起棍棍棒棒,圍住了五條漢子。這五個歷經戰火的鎮筸兵本來能沖善打,拳來腳往之間,陸續有十多個人被他們撂翻在地。

然而,畢竟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五條漢子最終還是倒在了眾人的亂棍之下。「虎威營」主將田興勝聞訊趕到西街時,連五名湘勇在內,飯鋪前橫七豎八地躺著二三十人。他忙組織士兵將老百姓傷員抬到「虎威營」,安排隨營醫師搶救。對同樣受傷的五條漢子,群情激憤的老百姓卻不許抬走,大家堅持要田興勝給個說法。田興勝再三道歉,人們始終不答應,一致強烈要求殺掉田慶模等五人。

田興勝見勢不妙,忙叫親兵趕快向田興恕稟報。

田興恕鑽到人群里轉了一陣,打聽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朝夏堂發使了個眼色,夏堂發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從腰桿上扯出一把短槍來。

接著,夏堂發手上「砰!」地一聲槍響,堵在西街看熱鬧的人和飯鋪前糾纏田興勝的人,同時都嚇了一跳。

夏堂發手上的短槍,叫「佛朗機」,這種洋槍是大清國從西洋進口的。不僅小巧、方便,而且火力猛,射擊時有很高的精確度,可以說,三五丈以內彈無虛發。

夏堂發朝天豎著短槍,走到街邊一個櫃檯前,左手、右腿同時發力,一步躍了上去。「砰!」他朝天又輕輕一摳扳機,開了第二槍。

「各位老鄉大家聽清楚,總兵田大人來了。請看,他就站在那裡。」夏堂發的右手依舊將槍朝天豎著,他用左手朝田興恕站的方向指了指。順著所指的方向,人們齊唰唰地把頭扭了過去。「現在,請老鄉退開兩步。讓田總鎮進去!」眾人都被那兩記槍聲鎮住了,夏堂發話音剛落,大家就急忙往兩邊退開,給田興恕讓出一條路來。田興恕並不立即動身,而是站直了身子,一左一右向兩邊的人們客氣地鞠了鞠躬,才挺著胸脯目不斜視地走到了飯鋪前。

那五個湘勇的傷勢其實不算重,先前,他們已經爬了起來,準備溜之大吉,現在聽說田大人來了,忙又躺回地上,緊緊地閉了眼睛聽候發落。

飯鋪隔壁賣鐵鍋的掌柜領著夥計,搬出兩張條凳,放在田興恕和田興勝面前。田興恕沖掌柜點頭笑了笑,卻不去坐那凳子,而是站了上去,環視著四周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剛才還人聲鼎沸的十字街,此刻已清靜下來,人們的注意力都被田總鎮吸引住了。「凡是當兵的,都給我把手舉起來。」他用目光在人叢中搜尋著,提高嗓門,不緊不慢地說。

「唰」——像雨天竹林中冒筍子一樣,夾雜在人流中的湘軍士兵,都毫不遲疑地舉起了右手。「現在我命令你們:立刻到這邊整隊集合!」

聽說要整隊,老百姓又退後幾步,騰出了兩塊堂屋大小的空地。

田興勝立即站出來,準備整隊。親兵們自動散開,陸續從人流中擠了出來,一個、兩個、三個……士兵們十人一列,很快在田興勝面前排好了三列橫隊。

「稍息,立定——!」田興勝發出短促的口令後,雙手握拳貼於腰間,然後向後轉,上前三步,右腿點地,行叩頭禮,「總鎮大人,『虎威營』列隊完畢,敬請訓示!」

「退下。」

「是!」田興勝回應著,退到一旁。

田興恕下了條凳,踱到隊列前。「現在你們這三十個人,是古州鎮總兵府的臨時行刑隊……」他剛說到「行刑隊」這個詞,五條漢子就同時爬了起來,跪著滾到田興恕面前哭爹叫娘地哀求他饒命。

田興恕綳著臉,一眼也不往下看他們,「行刑隊注意:六人一組,把這五個敗類扭下去,明天給我統統斬首!」行刑隊散開,六人一組,準備押解違紀士兵。

「哄鬼!」

突然,有人大吼一聲,田興恕抬起頭,正要尋找話音的方向,人群中有個人左推右搡地鑽了出來,站到行刑隊前面。他用陰沉的目光,遠遠與田興恕對視著,田興恕在回應他的目光里,則帶著不屑一顧的冷淡。此人身材魁偉,著紳士打扮,他穿了一件茶色團花長衫子,年紀約在五十至五十五歲之間。

中年人抱拳向田興恕作了個揖後,見田興恕不理他,就自己先開了口:「總鎮大人,是否允准小民在此冒昧求教?」

「可以。」田興恕說,「不過咧,我倒要先請你賜教,什麼叫『哄鬼』——麻煩你過來給本總鎮解釋解釋!」中年人毫無懼色地走過來,再次抱拳向田興恕施禮,然後,他看一眼眾人,一字一句朗聲作答:「哄鬼,就是騙人的意思。人乃世間萬物之靈,鬼乃陰間百魅之首。既然沾個『靈』字,人就不是那麼好哄騙的!故而,有些手段,自認為高明,其實只能用來對付鬼魅!」

田興恕挖苦他說:「這位先生,首先,我告訴你,在下是赳赳武夫,文墨太淺。你說話最好是直白些,不用給我來『之乎者也』那一套。」

「唉——也難怪,」中年人反唇相譏,「田大人雖然自稱不識文墨,但帶兵打仗,剿匪殺人倒也是在行!不過,這五名軍中敗類,在下不知總鎮大人真殺還是假殺?」

中年人這幾句話,全落進了在場老百姓的心窩裡,大家都很贊同。「是啊!真殺還是假殺?」「莫不是糊弄老百姓喲?」人群中失去了寧靜,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道。夏堂發提著短槍,厲聲質問中年人:「你亂說些什麼?你是什麼人?」

「教書的。」中年人鄙夷地說,「怎個啦?你們當兵的可以胡作非為,難道老百姓說句公道話就犯了王法么?」

此時,田興恕感到自己的內心彷彿給眾人看穿了似地,一向剛愎自用的他,陷入了從未有過的尷尬境地。他明白,再這麼僵持下去很被動。

他正在斟酌對策,沈宏富帶兵趕到了。

沈宏富指揮梁哨官等人把十字街嚴嚴實實地包圍後,才匆匆走了過來。田興恕、沈宏富、田興勝三人低聲商議片刻,沈宏富和顏悅色對眾人說:「各位老鄉,田大人決定,明天中午,就在這裡處斬違紀士兵,敬請大家監督!」見老百姓沒有再說什麼,他朝各處的士兵揮了揮手,示意撤哨。

老百姓哄然散去,剛才那個神秘的中年人,轉瞬也倏地消失了蹤影。田興恕一肚子肝火東躥西撲,沒地方發泄!見士兵們押著五條漢子正要走開,那火再也壓不住了,他「呼」地掏出短槍,兩步就衝過去攔住了田慶模。「忠普,」田慶模驚叫一聲,嘴皮嚇得直打抖,「我……我錯了……」

「錯個卵子!」田興恕怒罵著,抬腿一腳就踹在他心口上。這一腳出去,足足有幾百斤力!牯牛般健壯的田慶模,「噗」地一聲倒在了五步開外的稀泥坑裡,緊接著,他的口、耳、鼻同時涌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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