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斷魂坡 42、田興恕說:「我總不至於放這幾千人出去亂整嘛!」

二十二歲的總鎮大人田興恕,驟然間忙了起來。且不說瑣碎、繁雜的日常事務,單是那四千湘勇的吃飯問題,就足以夠他犯躊躇的。

咸豐朝,清政府財政緊張,捉襟見肘,大額資金調度方面往往處於「拆東牆補西牆」的尷尬境地。經濟危機導致了奕在政治、軍事諸方面的被動。地處長江中游的湖南,自古以來就號稱「魚米之鄉」,又是湘軍大本營,治安穩定,百業振興,算得上這個時期的仙鄉福地。與之相比,其他省份卻迥然不同,如環鄰湘境的江西、湖北、廣西等省,均系太平軍作戰的重點區域,朝廷對其基本上處於失控狀態。

湘軍崛起之後,不但要遠征天京,救駕護國;還要援贛、援鄂、援桂,數十萬人分頭轉戰期間,疲於奔命。軍餉、糧秣顯得尤為重要。為提防湘軍官佐巧立名目,假公濟私。兵部早有律令:凡是外援出省的湘軍,其糧餉支應,全部由湘撫或所在省的行政官員負責承擔。除此而外,軍中各員一律不準自行籌集,違者嚴懲不怠!

財政瘠貧的貴州,連綠營都要靠湖南、四川兩地「協餉」供養,怎有餘錢來支應湘軍?故而,田興恕援黔,實在是個不好應付的苦差。暗地裡,駱秉章為之起名「干幫忙」——兵員自派,糧餉自籌。

其個中苦楚不難想像。

這段時間,左營參將沈宏富發現士兵們普遍萎靡不振,士氣低落,有一次出操時,接連有十多人昏倒在演武場上,他向身邊人打聽是怎麼回事,大家都支吾其詞的。中軍都司田七林想當然地說,大概是中暑吧。田七林乃田興恕堂侄,咸豐六年當兵,今年剛二十齣頭。「中暑?在貴州這樣的高寒地區,才孟春三月就中什麼暑!」

沈宏富心裡嘀咕道:「屁話。」

這田七林大字不識,卻有一個嚇人的學名:田應榜。湖南話,「應榜」就是中狀元。不過,此人作戰時點子多,又賣力,再加上有田興恕照應,入伍不到三年就提拔成了五品官佐。田七林的流寇氣息本身就重,當官後,作派更是驕奢、輕狂。沈宏富為此很鄙薄他,只是礙於忠普的面子,咸也罷淡也罷,一般不和他多說。

沈宏富決定下部隊探查個究竟。次日中午,他輕車簡從,獨自溜達出門,來到學官署梁哨官處。咸豐六年,古州淪陷,廳屬各口官員大部分死於兵火。此後,巡撫蔣霨遠認為「剿匪戡亂」是頭等大事,遂令各州、廳、府、縣大量裁減官員,缺編待員的部門暫時不予補授。原先的官署大多成了兵營。

梁哨官正領著手下一百多號人在學官署前院操練隊列。後院則駐紮了沈軍另一哨人馬。

沈宏富向梁哨官招招手,梁哨官把營伍交給另一個官佐,急匆匆跑過來給沈大人行禮,然後,陪著沈宏富走進廚房。

廚房裡空空蕩蕩,屋角一口大鐵鍋顯得格外突出。鐵鍋上熱氣蒸騰,一個滿頭大汗的廚子在灶邊忙碌。那鐵鍋里,「劈劈啪啪」地正煮著一鍋稀飯。說是「飯」,不過是一鍋開水裡加了少量的玉米面和菜葉子。表面上翻江倒海,鍋里卻沒幾粒糧食。

「就吃這個?」沈宏富用鍋鏟攪了攪那鍋清湯寡水的菜稀飯,很詫異。他拿著鍋鏟,看了一眼梁哨官,目光中明顯的帶著責備。梁哨官動了動嘴,本想說什麼,卻又放棄了。

「沈大人,這菜稀飯、包穀稀飯,已經吃了半個多月了,弟兄們都在鬧伙食……」老廚子扯起圍腰揩去臉上的煙塵,指著顴骨委屈地說,「你看,這青包,就是弟兄們打的。」

沈宏富問梁哨官,「怎個搞的?」

梁哨官說:「沈大人,斷糧這麼久,我正想問你哩!半個月前,我們就沒領到過糧食了。斷糧了!」

沈宏富從黃平回來不久,田興恕幾次與他聊起過「順昌團」的事情。沈部進駐古州後,田興恕給沈宏富暗地裡安排了兩個任務:

一是秘密監視「順昌團」的動向,二是想法子除掉金鐵匠。尤其是殺金鐵匠,千萬要做得巧妙,以免節外生枝。這兩項安排,其實是一件事。怎樣才能辦好它呢?這些天沈宏富正在思考這個問題,卻沒有想到營區上鬧起了糧荒。

剛才對梁哨官的不滿,瞬間變成了沈宏富本人的內疚、自責。

帶著歉意,他拉住梁哨官那粗糙的右手,使勁握了幾下,默默走出了學署兵營。

沈宏富祖籍貴州銅仁坡土鄉(今白水鄉下寨村)。其祖上曾經擔任銅仁知縣,後家境日益敗落,雖說父親勉強支撐著,送沈宏富上了私塾,然而到了咸豐年間,父親便再也無力供養。咸豐三年,沈宏富迫不得已參加了湘軍,曾國藩見他聰明伶俐,遂將其直接抽入營務處效力。

湘軍營務處的職能,類似今日軍中之參謀部,是領兵大帥處理軍中事務的辦事機構。「如派何營出隊,何路進兵,何起專攻何城,何起分剿何股,均由主帥定計,營務處發令。」除作戰外,軍隊平時的操點、訓練也由營務處負責。營務處的任職條件,必須兼資文武,既懂軍事,又文筆流.。沈宏富為人勤勉,做事細心,深受曾國藩賞識。咸豐七年五月,經曾國藩向朝廷奏保,沈宏富被授予官職,派往田興恕營中任都司,半年後擢升游擊。咸豐八年九月,田興恕提任副將,授總兵銜,其部擴編,手下各員沈宏富、田興奇等相應獲得提升。沈宏富統領之左營,乃田部主力。

沈宏富回到自己官署時,田七林和署中另外幾名隨員正在等他吃飯。青椒肉絲,腌魚,血豆腐,脆臊豆豉,菜心炒精肉……湖南風味的菜肴,七盤八碟地擺滿了一桌子,此外還有一碗煙熏老臘肉。

這臘肉系專用柏樹枝熏成,肉皮焦黃,肉質鮮嫩,肥瘦間雜,這是典型的黔東南風味。別說吃,就是看了那油亮亮的色澤都讓人眼饞。

見沈宏富回來,廚子忙在木甑中盛起了飯端給沈宏富:「飯都凉了,大人,你快吃。」田七林幾個早已等不及了,急急端起飯碗幹了起來。

沈宏富心裡有事,怎麼也吃不香。身後那個姓彭的廚子見狀,忙朝他碗里添了一勺酸菜小豆湯。沈宏富這才像受刑似地,把米飯一口口咽了下去。「老彭,」他問廚子,「這幾天,我們官署該是不會斷糧吧?!」

「斷糧?」

老彭愣了一下,鼓著眼睛說:「得了嘍!要是你沈大人都斷了糧,其他人怕是早餓死嗒。上次曹廳官送來的兩千斤大米,我還一顆都克(去)動它咧。」

「那好,」沈宏富說,「七林,你馬上派人通知八個哨官來領糧,每哨二百五十斤。」正在喝湯的田七林放下碗,反問他:「我們怎個整?」沈宏富說:「不要光想自己嘛!官署這幾個人好辦,下面八百弟兄(沒有)得飯吃,可是要出大事的!」見他臉色難看,田七林不好吭聲了。

「軍中糧餉斷絕可不是小事。忠普知道嗎?」沈宏富決定去一趟總兵府。

田興恕有睡午覺的習慣。戎馬倥傯中,只要不是戰事催逼,到了中午他總要睡上一會兒,哪怕是行軍途中,他也要在馬鞍上東倒西歪地假寐個把時辰。

整整一個中午,沈宏富都坐立不安,心亂如麻。好不容易熬到未時,當頂的太陽才微微偏西,他估計田興恕起床了,便頂著烈日,繞過幾條街,朝總兵府走去。

沈宏富跨入府衙大門時,見夏堂發端了個銅臉盆,正在給院子里的花木澆水。這些花木,有梔子、有桂花、還有竹節梅、吊鐘、君子蘭,品目不下十來種。

「堂發,大晌午的,頂著太陽來澆水,不弄死它們才怪!」夏堂發見是沈宏富,忙放下銅盆對他笑笑,算是打了招呼。沈宏富指點著幾株竹節梅說,「看,都在發枯啦。」

「是嗒!我也這麼說。可田大人不信邪,偏要叫我中午澆水。我怎個辦?」夏堂發抱怨著,一臉的不解與無奈。

「好個田忠普啊。荒唐!」沈宏富搖搖頭苦笑一聲,問夏堂發,「田大人呢?」夏堂發露出一臉壞笑,朝荷花池背後努努嘴。沈宏富順著那個方向沿荷花池繞了半圈,就看見了田興恕。只見他正光著膀子,打著赤腳,蹲在水池的石台邊,用放大鏡燒螞蟻子玩。

這凸透鏡,是田興恕在江西打仗時,從太平軍手中繳獲的。赤日炎炎,凸透鏡正中央放射著一縷強烈的光束。這又白又亮的光束,大小和米粒差不多,卻殺氣騰騰的非常刺眼,氣勢不亞於夜空中的閃電。石台上擺著幾顆煮過的包穀籽,可憐的螞蟻們不知是計,聚集在那裡,吃得津津有味。田興恕操著手中的放大鏡,專心致志地在石台上依次追殺著那些貪嘴的小生靈。強光所至之處,螞蟻子紛紛張腿斃命。包穀籽四周,密密麻麻地躺滿了燒焦的屍骸。

田興恕高興得不亦樂乎!他的肩、背和膀子都布滿了細密的毛毛汗。從背後看去,他身上亮晶晶、水滑滑的,就像塊厚實、耐用的搓衣板。

沈宏富連叫了幾聲「忠普」後,興恕才回過頭,張開大嘴對他傻傻地笑了一下。

等田興恕戀戀不捨地站起來,沈宏富忙說:「忠普,快進屋,我有要緊事找你。」田興恕順手甩出一把汗,做了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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