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條 41、「大清王朝沒有男人」

深夜,古州城西門鼓樓上。

翠屏赤裸著身子,躺在熱氣騰騰的被窩裡,她兩眼茫然,痴呆地凝望著窗口——那是一方狹小、漆黑的夜空。在她身旁,側躺著一個同樣赤裸的身軀,那蜷曲的四肢,就像受傷的昆蟲一樣瑟縮著。

黑暗中,那人的面頰、胸脯和後背上,無聲地流淌著虛汗,那汗水冰凉冰凉的,顯出一個男人的羸弱。

那個男人,他叫譚紹勉,是古州「惜春戲班」的班主。好多年了,譚紹勉在女人面前總是如此惶恐。和翠屏在一起時他更是力不從心,很少能順利進入!今夜,在翠屏身上,他使出了渾身解數,做著同樣的努力。

咸豐九年二月中旬,田興恕、何冠英對駐紮古州的部隊進行了調整。他恪遵「守城而不駐城」的要訣,只安排「虎威營」和沈宏富營進駐廳城;其餘湘勇,以及何冠英掌管的綠營、團練,在城外的歸九和都什兩地駐紮,「順昌團」則移駐車江。

在這之前,「惜春戲班」已沉寂數月,幾乎被人遺忘;湘軍一進駐古州,它的生意又火爆起來,接連幾天,鼓樓里都鑼聲鏘鏘人進人出,熱鬧得就像趕廟會。戲班每個人的節目,都排得滿噹噹的,生、旦、凈、丑、末,各種角色連軸轉,輪著演,你方唱罷我登台……戲班好長時間沒這麼忙碌過了!班主譚紹勉心裡暗自高興。

那天晚上,譚紹勉召集了戲班裡的台柱子演員,圍坐在桐油燈下面,揣摩一個新戲的腳本。翠屏和大家綵排兩遍後,覺得有點累,就獨自上床歇息了。蒙中,不知過了多久,翠屏發現有一隻手探進了被窩。

那手在她身上小心摸索著,磕磕絆絆地搜尋她胸衣的紐扣。她裝做睡熟的樣子,仍舊緊緊閉著眼睛,聽憑那隻手在自己身上輕柔地流連……那隻手非常小巧,它的肌膚像緞子般光滑,上面的每一道紋路都是那麼細膩,彷彿寫滿了牽掛,在躲躲閃閃地摩挲間,它們表達著一種久違的情懷。然而,它的動作,卻又那麼拘謹、張皇,像只猥瑣的耗子似的,不敢有絲毫放肆。從前年起,就是這雙缺少骨力的小手,伴著翠屏度過了好多個難眠之夜。翠屏心裡,始終淤塞著難以啟齒的憂鬱和抱怨。

「大清王朝沒有男人。大清朝的男人都死絕了!」

失望之餘,她心裡總愛發出這樣的感嘆。

翠屏祖籍開州,她出身在一個書香門第。她上面還有個哥哥,比翠屏大五歲。

父親很有頭腦,說話、做事總與眾不同。對這兄妹倆的管教,他是很嚴厲的,但倘若發生誤會,錯怪了孩子,父親也會毫不含糊地向娃娃們認錯,逼翠屏或哥哥在其下巴扯鬍鬚若干,以示懲誡。

翠屏雖是女娃,卻同樣七歲發矇,與哥哥一起識字念書。他們的老師,就是父親。父親還愛好音樂,他的書房除「文房四寶」外,還大大小小、琳琅滿目地放著各種樂器。兄妹倆從小就受到了音樂的熏陶。

父親考上舉人時已年過半百。咸豐元年(1851年),經巡撫羅繞典保薦,他才步入仕途,在安平縣(平壩)當上了一個品秩極低的教諭(學官),母親帶上翠屏和哥哥,隨其離鄉赴任。次年,父親改任麻哈州學正,全家又遷往黔南任所。這年翠屏十四歲,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詩詞歌賦隨口對答。她成了遠近聞名的才女。好多人說不出父親這個學官的名字,卻知道學官家有個才貌俱佳的千金。

咸豐四年,翠屏的父親升古州廳同知。由於他不善逢迎上司,在官場上老受排斥,只能成天在家生悶氣。兩年後,黔東南山區風雲突變,「匪」患四起。余正紀、羅光明等義軍先後數次合攻古州。

咸豐六年七月,古州淪陷。古州鎮總兵桂林自焚身死。古州鎮左營游擊副將何觀元、守備蕭名揚、上江協副將、都司王文等全部陣亡。

翠屏父親是做學問的人,對用兵之道完全外行。儘管他心急如焚,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廳城落入義軍手中。絕望之際,他令衙役將官宅大門全部反鎖,然後逼著家人與他一起「殉節」。衙役見勸說無效,只得各自四散奔逃。

「殉節」,在翠屏眼中是荒唐之舉,她從來持譏諷態度。從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到拋屍煤山的明思宗崇禎皇帝,哪一個「天之驕子」扭轉過王朝勢頹、社稷傾覆的敗局?獨裁、腐敗、暴行猖獗,這些都是朝綱不振、政權滅亡的凶兆!百姓倘若衣食有望,安居樂業,他們斷然不會冒著掉腦袋的風險,與朝廷作對。她覺得:清王朝的垮台純系大勢所趨。因為眾所周知:道光、咸豐兩父子,父親愛出爾反爾,自作聰明,兒子才學平平又妄自尊大。這兩父子貴為一國之君,卻格外地狹隘、小器、鄙俗不堪——如此沒點男人味的君王,江山不垮才是童叟瞠目的咄咄怪事!毫無疑問,大清國衰敗的責任只能由「天子」們自己來承擔。像父親這種懷才不遇、升遷無望的小官,犯不著為其「殉節」陪葬。至於其他小老百姓,就更應樂觀面對、額手稱慶!

等外人走完之後,翠屏不顧母親和兄長的呵斥,坦然在父親面前長跪不起,哀求父親不要做傻事。她引經據典、苦苦相勸,池塘邊的父親目光獃滯,一臉茫然。

攻入廳城,經過短時間的巷戰,余正紀義軍首先佔領了總兵府。

另外幾支義軍的前鋒,分別從不同的方向殺往同知府,在廳官衙門前彙集。槍聲和吶喊聲越來越近……衙門後院,在父親逼視的目光中,翠屏的母親、哥哥依次跳下了那口池塘。

該輪到翠屏了。

池塘里,漣漪還未消退。兩個人影在瀲灧波光中浮浮沉沉、時現時隱;池塘邊的古柳上,秋蟬的鳴叫聲此起彼伏,彷彿是在對零亂的槍聲作出響應。鬚髮零亂、雙唇戰慄的父親,這時把目光轉向翠屏,然而,她一動不動。老淚縱橫的父親睜大了雙眼。他那悲戚的目光中有慈愛、有乞求、有無奈,更有虎死威不倒的自尊!

翠屏視而不見。

最後,父親低低地嘆息一聲,獨自跳下了池塘。

余正紀的部隊進城後,縱兵對官家富戶豪門顯貴進行打劫。翠屏成了舉目無親、一文不名的孤女。最先,她想回老家去。在開州,翠屏有兩個姨媽,一個舅舅,他們的家境都不錯。這些年,苦於路途遙遠,彼此間斷了音訊。古州淪陷後,為了爭奪這個重要的水路大碼頭,官軍和義軍在清江、丹江一帶割據相峙。北上的路被封鎖住了,那邊的過不來,這邊的過不去。翠屏只好放棄了回開州的念頭,暫時留在古州。

往常,丈夫的愛撫對翠屏來說,無異於一種騷擾,一種殘忍的折磨。

今夜不一樣。今夜,那手比任何時候都有靈氣。胸、肩、小腹、腿窩……從脖頸開始,譚紹勉那雙可憐的小手,戰戰兢兢地掠遍了翠屏全身。不經意間,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這是個古怪的、非常大膽的念頭。在它剛出現的一剎那間,翠屏自己都感到荒誕。然而,與此同時,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在翠屏身上悄悄降臨。快了,快了,那種美妙的感覺由遠而近逐漸清晰。她感到身邊除丈夫外,還有另外一個男人。幻覺中,翠屏漸入佳境!

伴著快感的強弱更疊,在翠屏覺得這男人的五官時暗時明,飄飄忽忽。「你是誰?」想像中,翠屏一邊與他緊緊相擁,一邊暗自發問:「你是誰?」

余正紀、羅光明的部隊剛撤走,一個侗戲班子就到了古州。這個戲班有男女老少三十多號人,班主是個青年男子,這個人細皮嫩肉的,長得一表人才,他叫譚紹勉。

翠屏找到譚紹勉,自薦給戲班當樂師。恰好,「惜春戲班」的樂師準備告老回鄉,譚紹勉正在發愁。只是,迄今為止,他從未聽說女人在梨園當樂師。再說,當樂師的,琴、簫、罄、笛、鈸、鑼、鼓,必須樣樣精通——她能行么?譚紹勉指著一大堆樂器,問她會哪樣,翠屏不慌不忙,抿嘴一笑說:「全會。」譚紹勉眨著那雙女人味很濃的丹鳳眼,矜持地搖搖頭,表示不相信。

翠屏臉上的微笑仍蕩漾著,卻又不屑於多表白什麼。譚紹勉也笑著,叫人依次把三弦琴、笛子和一枝「玉屏簫」給她遞了過去。

不叫翠屏展示身手則罷,一展示就把譚紹勉給鎮住了。但譚紹勉臉上卻穩著,不露聲色。他把翠屏叫到隔壁一間沒人的小屋,裝出很冷淡的樣子,問翠屏要多少薪金。翠屏說,薪金不要,只求有口飯吃。

譚紹勉直到這時才鬆了口氣。

對於翠屏來說,進「惜春戲班」確實是迫於無奈。在此之前,心高氣傲的她,全然不敢想像自己會嫁給一個叫譚紹勉的戲子。這個唇紅齒白長相俊秀的年輕藝人,不僅相貌好,而且品行端莊,性格溫和。舞台上,他可以披紅挂彩,唱、念、做、打,輕鬆施展十八般武藝;可以劍眉倒豎,橫掃舉槍千軍,塑造頂天立地的英雄豪傑,並因此贏得觀眾的一片喝彩。「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在這亂世之秋,翠屏自然掂得出他的分量。直到新婚之夜,翠屏才發現譚紹勉不適合做自己的丈夫。在女人面前,他畏手畏腳,演戲時的威風蕩然無存。到了緊要關頭,無論春心蕩漾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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