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條 40、「天朝有忠普這樣的蓋世良才,真可謂我大清幸事啊!」

田興恕覺得自己天生就是吃軍糧的命。

「渴飲刀頭血,困卧馬前鞍。」從當兵的那一天起,田興恕時時刻刻都在期待著敵情、渴望著搏殺。沒有敵情出現時,即使是手握兵器,他也會亢奮不已力量倍增,全身骨頭躁動得嘎嘎作響。每當置身威武挺拔的士兵隊列,望著那刀槍林立的千軍萬馬,他更是如同到了自己的家一樣激動異常熱血奔涌,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歸屬感。那種感覺好似蛟龍入海、猛虎歸山!

「各位——兄弟,首先,請讓我——田興恕、田忠普,在這裡,恭恭敬敬,喊大家一聲『弟兄們』!」

原野蒼茫,五支排列整齊的湘軍方隊,像五礅巨大的、稜角分明的條石,靜卧在空闊的天地間。隊列正前方,有個隆起於地面的土檯子。田興恕兩手後抄,挺著胸膛站在那土台上面,俯視著前方,隊伍的全貌盡收眼底。在場的幾千將士,非常熟悉田興恕講話時那一字一頓的從容神態。他的話語很平淡,沒有一絲盛氣凌人的鋒芒。

但那中氣十足的嗓音卻渾厚、清晰,富有質感。那些誠懇的語言不像發端於喉嚨,倒像是從炮膛里蹦出來的,坦然、滾燙、執著,有風骨;有股子叫人無法阻擋的穿透力,隊列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清楚地聽見他那略顯土氣的湘西口音。

「我的兄長、弟弟們!今天,你們終於又平安地回來了!我,田興恕、田忠普謝謝大家!並在格(這)里,為大家,接風!」說到這裡,田興恕腰板一挺,雙手緊貼腿骨,向著隊列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們格(這)支營伍,創建於咸豐三年。格(這)些年來,我們守長沙,打郴州,救南昌,奪九江,戰上饒,攻黎平……九死一生,戰果輝煌!從本人,到隊列中的每位兵卒,都或多或少,或輕或重地蒙恩朝廷,得到過皇上的賞賜。但是,現在,我請大家轉過頭去,看看身邊各自都少了什麼——幾個月前,我們打進黎平府的時候,官佐、士兵總共四千漏(六)百八十漏(六)人。可是,今天呢?今天,我發現,我們沒有這麼多人啦……」說到這裡,他故意停頓了下來。

在場的人都很驚愕。隊列里出現了片刻騷動,隨即又平靜下來。

但氣氛卻很壓抑。每支方隊前的旗幡,被冷風撕扯著,發出「劈劈啪啪」的拍打聲,一股凉徹肌骨的肅殺氣,籠罩著曠野……

「就在剛才,左營參將沈宏富沈大人告訴我:我們現在的兵員,總數是四千,奧(二)百,七十九人——也就是說,奉命援黔,進貴州以來,我們已經,有四百零七個兄弟,陣亡了!」田興恕開始哽咽起來,最前面的士兵,可以清楚地看見他雙唇抽搐,喉頭戰慄。

「人,都是娘生,父母養的,哪個的命不金貴?!但是,眼目下,長毛作怪,天子蒙憂,江山有難。」

田興恕猛地一甩下巴,高高地仰起額頭,把聲音提高了好幾度,「國家興旺,匹夫有責。不幸陣亡的將士,是我們的好兄弟!我們這些還活著的人,一定要尊敬他們,緬懷他們。」

「不過,現在,」田興恕話鋒一轉,語調變得嚴厲起來,「平平安安回來的弟兄,畢竟是大多數——四千多號嘛。歸建回防後,莫忙進城,先用一個月時間,在車江休整。這段時間,我希望大家,好好操練,嚴守軍紀,不要辜負皇上的天恩,不要辜負了駱中丞、曾大帥對我們的厚望。我們既然幫助貴州剿匪,就要愛護自己湘軍的形象。所有駐紮車江的營伍,一律要嚴明紀律。不許偷盜,不許擾民。今天,我先把招呼打在前面:凡是走歪門邪道,凡是與地方雜民來往、作姦犯科者,就給老子把他的腦殼,砍了!在這一點上,絕不手軟,絕不姑息!」最後幾句話,聽來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

在田興恕講話的同時,何冠英、多文、古州廳同知曹師敬等人,指揮手下把十壇糯米酒抬到了隊列前面。

「好了。要說的,我都說完嗒!在這裡,兄弟敬各位一碗米酒。表示一下對大家的感激之情。夏堂發……你們把酒打開。」田興恕走下土檯子,與何冠英、多文、曹師敬及五營主將一起,站到了酒罈子前面。各方隊前,十口半人高的酒罈子,正散發出糧食發酵後那種誘人的幽香。

見總鎮大人要親自給部下斟酒,士兵們都很激動,他們紛紛從背包中取出了搪瓷缽。

田興恕、何冠英、多文、曹師敬、沈宏富、田興奇、田興勝、劉義方、周洪印等九位官員,從士兵們手中一一接過飯缽,把米酒給他們滿滿地斟上……由兩個雜役抬著酒罈子,緩慢且吃力地移動著,這四千多人的酒,足足斟了近半個時辰。「弟兄們,酒都斟上嗒?」田興恕朗聲問道。士兵們回答:「都斟上了。田大人!」

「那好啊!」田興恕接過夏堂發遞來的搪瓷缽,「咚」地一聲按入酒罈,滿蕩蕩地舀了一缽酒,流湯滴水地遞給沈宏富,接著又舀給眾主將。

最後,田興恕舀了四缽酒——他本人、何冠英、多文、曹師敬每人一缽。田興恕端著酒,重新站到了土檯子上,環視著全體湘勇。

——四千多名士兵,每個人手上都端著一缽滿蕩蕩的糯米酒。

田興恕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雙手捧住那搪瓷缽,將其高高舉過頭頂。

「弟兄們,幹了它!」田興恕一聲吆喝。

隊列里立即發出排山倒海般的應和聲:「干啊!」隨即,所有在場的人,都伸直脖子,把那香淳的糯米酒一飲而盡。

望著這壯觀的場面,文人出身的何冠英驚訝得目瞪口呆。而這場面的主角,只是一個二十齣頭的年輕軍官!他深深被田興恕這個湖南青年所折服。「天朝有忠普這樣的蓋世良才,真可謂我大清幸事啊!」他心裡不由暗自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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