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條 39、五支湘勇孤軍深入互不援應。田興恕下了一著犯忌的險棋

正月初二立春後,黔東南山區仍舊寒凝大地,雲靄低垂。遠在黃平、荔波、丹江等地的湘軍,奉田興恕之命暫停徵剿,陸續往古州開拔。

正月十一日卯時三刻,總兵府照例鳴響了起床的號炮。這時正是拂曉,凜冽的晨風時強時弱,徘徊於四野昏昏的古州廳城……這幽靈般的怪物,沿途都在發著低低的吼叫聲。北門外,一隻邋遢的大黑貓為了覓食,支撐著它瘦骨嶙峋的身架,在一家店鋪的房脊上躡足而行,東張西望。

踏著尾音,一支威風凜凜的馬隊從總兵府走了出來。這支馬隊共二十餘騎,但見騎馬者個個精神抖擻,一臉肅穆。最前面的那匹高頭大馬上,坐的是提標古州鎮總兵田興恕。三位貴州官員與之勒馬同行。這三位是:貴東兵備道何冠英、黎平知府多文、古州廳同知曹師敬。從容的馬蹄聲,撒落在空蕩、寂然的街道上,使這座飽受戰亂之苦的廳城愈顯蕭條。田興恕不由得煩躁起來。到了北門,他反手「啪」地一鞭,胯下的座騎心領神會,立即振蹄前躥狂奔,眨眼間把同行的何冠英他們甩出十幾丈遠。

老態龍鐘的何大人無奈地苦笑一聲,硬撐著與多文、夏堂發他們一道揮鞭猛趕,十幾個馬弁不敢遲疑,忙緊隨其後。城門邊,「順昌團」站崗的團丁還未來得及給總兵大人行禮,那支馬隊就已衝出城門,沿著古(州)黎(平)大道,往車江方向疾馳而去。

田興恕果然名不虛傳。從黎平解圍開始,其所統領的湘軍在鎮遠、黎平一帶縱橫捭闔如入無人之境。義軍凡與之交戰者無不虧兵損將。沈宏富、田興奇等五支湘勇乘勝追擊,一路攻州取縣收復失地所向披靡。咸豐八年十二月底,以往肆虐於黔東南的余正紀、柳天成、羅光明為避其鋒芒,紛紛敗走平越、安順、遵義及廣西的南丹、河池。黎平、鎮遠兩府,好歹過了一個平安年。

然而,遠在古州的田興恕,心裡卻並不輕鬆。他是深諳用兵之道的——湘軍再神勇,畢竟長途奔襲,人地生疏啊!

田興恕清楚:此次遣軍征剿,自己下了一著犯忌的險棋——四千湘勇分兵五處窮追猛打,五支部隊各自為戰孤軍深入,最後竟至於到了相距數百里、互不援應的地步。如此大膽用兵,可謂狂招,實乃莽撞,孤注一擲。現在,兩府「匪患」既已清除,就應見好就收,趕緊抽身退出。反之,不管是黃平的沈宏富、都江的田興奇、黎平的田興勝,還是八寨的劉義方、荔波的周洪印,隨時都有可能被義軍分割包圍,各個擊破。甚至把自己多年的老本都貼進去。

正月上旬,田興恕命令湘軍各部火速歸建、回營古州。各地防務則移交貴州綠營接管。

按照田興恕的安排,歸建的營伍暫時在車江一帶集中休整。每支部隊回來,他都要親自迎候,慰問湘軍將士。昨夜,遠在黃平,最後歸建的沈宏富部隊也回來了。田興恕此行,是第五次赴營勞軍。

馬隊在古黎大道上急急穿行。轉眼間,田興恕他們就把車民、恩榮堡兩個寨子拋到了身後……大營快到了,馬隊漸漸放慢了行進的速度。

古黎大道與車江大寨之間,有一塊寬敞的壩子。這塊依山傍水的大壩子視野開闊,方圓約有四里,昨夜歸建的沈宏富他們,就紮營在此,暫時露宿於寒風凜冽的曠野上。距之不遠處,分頭駐紮著其他幾支湘勇,彼此間僅里許之隔。這五座行營,猶如張開的五指,看似互不關聯,卻又遙相呼應。晨曦中,五位主帥的營帳旌旗招展,秩序井然。這些營帳,好比是手掌上伸展自如的關節,各自的營伍將其拱衛其中。一俟收攏,四千訓練有素的湘勇即成重拳。

距大營還有里把路,田興恕就看見了愛將們的身影。田興奇、田興勝、沈宏富、劉義方、周洪印等五營主將,半個時辰前就已齊唰唰地肅立在路邊,恭候田興恕。這五位將領,軍銜或是參將(正三品)、游擊(從三品),或是都司(從四品)、守備(正五品),其中年長者是劉義方,三十二歲。沈宏富最小,二十一歲。

除了沈宏富,剛滿二十二歲的田興恕在部將們面前,只能算小弟弟,但他卻始終是大家敬重和擁戴的對象——這不僅僅因為田興恕是他們的上司;也並非因為他的軍齡最長、軍階最高。主要因素在於:他們都是田興恕引領著,從湘西那偏僻的山溝里闖出來的。

在這些湘軍將領中,當兵前讀過書的只有沈宏富一人。其他人可謂三教九流,做什麼營生的都有。他們有的在馬幫混,如劉義方;有的給鹽商當腳夫,如周洪印;有的是在地主家打短工口,如田興恕的堂兄田興奇……這些地位卑賤的農村漢子,整日里東奔西忙卻衣食無著。在命運的屠刀鋸齒間,他們只能任人盤剝、宰割,只能默默承受著苦難的煎熬!縱然心中有悲憤、有不平,也只能自怨命苦,哪敢幻想有出頭之日。

在湘西鎮筸廳,貴州與湖南兩省交界處,有一個叫「麻沖」的土家族寨子,這就是田氏兄弟的出生地。咸豐三年,也是這樣一個春寒料峭的早晨,二十三歲的田興勝,正埋著頭在坡坳中專心致志地割馬草。這些馬草,由馬幫來收購,每十擔可得三文銅毫。

他衣衫單薄,高高地挽著褲腿,赤足穿了一雙麻耳草鞋。寒風蕭瑟,荒草萋萋。細雨不知不覺間又飄然而至,東一滴西一滴地跌落在他身上,把他的頭髮、肩背都淋濕了。雨水和汗水混合之後黏糊糊的,那補釘重疊的衣裳就像糨糊一樣,緊緊地裹住了他。

田興勝感到很不舒服。他放下鐮刀,解開對襟短褂,敞胸露懷地扯起衣角,擦著臉上的汗水。田興勝全然沒有想到,此時,他的弟弟田興恕已沿著毛狗小路,越過道道山樑,來到了他的身邊。

「哥!」十六歲的弟弟冷不防大叫一聲。田興勝扭過頭時不由得嚇了一跳——他看見:在不遠的泥濘山道上,站著幾個軍人。其中一位小個子的青年軍官,正是自己的弟弟滿崽!六年前,十歲的滿崽外出學石匠手藝至今,兄弟間這還是第一次見面,當然親熱。現在,聽說弟弟已在曾侍郎(曾國藩)、駱中丞(駱秉章)營伍里當上了哨官,田興勝又驚又喜。

田興恕挽起衣袖,幫著哥哥在大竹筐里把草裝好,然後叉開雙腿,彎腰抓起了草擔子。興勝剛想阻攔,那副高聳聳的擔子已被弟弟擱到了肩頭上。「走!」田興恕邊說,邊領頭往家走,那樣子很輕鬆。同行的幾個軍官和興恕開玩笑,說他這架勢不像挑擔子,倒像是在耍把戲。興恕自嘲道:「怎麼不像!挑擔子,我這是重操舊業嘛。」

田興恕這次回家,一是看望久別的父母,二是招兵,順便把哥哥帶到營伍中去。興勝當然樂意!急忙在窮親難友中遊說、串聯開來。短短几天,田興恕就在鎮筸完成了一百人的招兵任務。麻沖有二十多個青年參加湘軍。到長沙後,這一百人編入了田興恕的營伍。

此後,田興恕帶領著這點人馬,在湘軍元老蕭啟江麾下縱橫馳騁東拼西殺。每打一仗,他的兵員就得到一次擴充。短短的六年時間,這支隊伍已增至四千人。

此刻,連同田興恕創建的「虎威營」在內,齊裝滿員的四千湘勇,共分成五支方隊,早已全副武裝在大營前面的空地上列隊完畢。

晨風拂面,黑壓壓的隊伍鴉雀無聲。遠遠地,田興恕騎著戰馬出現在古黎大道上。馬蹄聲越來越響,總兵大人矯健的身影越來越近,那張威嚴的,還帶著稚氣的面孔,也越來越清晰!

田興恕正在不慌不忙地下馬,大營響起了一聲驚天動地的號炮:

「嗵——!」

緊接著又鳴響了第二聲、第三聲。與此同時,沈宏富他們大步迎了上來,依次恭敬地向田興恕行禮。平素不苟言笑的田興恕,這時也笑呵呵地跟大家回禮、問好。然後,在大家簇擁下,款款走向肅靜的隊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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