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悍將 38、田興恕說:「老子不吃這一套!」

十月初五日,是冬日裡一個難得的晴天。上午,府城東門的「兩湖會館」一片忙碌。湖南同鄉會會首丁大爺召集鄉友,和湘勇們一起,正在對會館內外進行徹底清掃。

丁大爺是湖南湘潭人。年輕時就在黎平、古州一帶經商。後來舉家入黔,兒子們長大成人後,娶的媳婦全是貴州人。鄉友們見丁大爺為人厚道,熱心公益事業,同時又與地方上的大小官員來往密切,就選他擔任了同鄉會會首,附帶掌管會館的雜務。這幾個月,各路義軍會戰黎平,軍情一日三變。貴州義軍和太平軍的共同口號就是「殺富濟貧」。身處絕境,作為官紳的丁大爺也和其他商人一樣,一天到晚膽戰心驚度日如年。

官府鼓勵城裡的百姓持械自衛。丁大爺拎著一把苗刀上了城垣,只見城外人山人海、刀槍林立,這小小府城處於義軍的層層包圍之中。丁大爺心裡嘀咕:「守,守!守!守得住個狗屁!這下完啦!」

回家後就不再出門,整日里忐忑不安。幸好,這時來了湘軍,幾場惡戰,義軍就撤圍了。據傳,這支湘軍的頭目乃湘西人氏,大號「田興恕」。

今日一大早,開泰縣的衙役帶著幾個湘軍走進了會館。衙役告訴丁大爺,湘軍首領田大人接受地方官的建議,把行營官署設在兩湖會館。那幾個人就是田大人的親兵。

打掃完庭院,布置好房間,親兵們就在大門兩邊安下了崗哨。

丁大爺剛走到門口,就見黎平知府多文等一行,在開泰縣令及地方各界頭面人物的簇擁下,朝會館方向走來。親兵們牽著馬,跟隨在後面。

走在最前面的三個人,丁大爺只熟悉那個叫多文的滿族知府。

另一個兩鬢斑白、著四品官服的老者,他也見過,知道那人是貴東兵備道道員何冠英。

明弘治年間,明孝帝朱佑樘為了加強對邊地的監督,在各省之軍事要衝設置了兵備道一職,清代沿置。該員職責,是督促、整飭屬地兵備,必要時參與作戰。何冠英於咸豐七年調任貴東道後,整天為「剿匪」疲於奔命,本來就體質虛弱的他,現在更顯蒼老。

何冠英身旁,走著一位湘軍官佐打扮的年輕漢子。此人個子矮矮的,很精悍。在他那長了青春痘的臉上,有兩道暗紅的疤瘤。兩道疤瘤和唇上一抹稀疏的小鬍鬚相互照應,使這位湘軍官佐顯得桀驁不馴、匪氣十足。

「這年輕人,難道他就是赫赫有名的湘軍悍將田興恕嗎?」驚疑間,丁大爺估摸這人的年齡頂多二十二三歲。天咧——依湖南話,他還是個「細伢崽」。

剛在廡廳坐定,田興恕就一個接一個地打起哈欠來。

「給田大人安排好了嗎?」多文問開泰縣令。「安排好了。」丁大爺忙搶著說,「書房、卧室都打掃得乾乾淨淨的。」何冠英說:「那好,讓田大人好好休息一下吧。」說罷,站了起來。眾官紳也紛紛向田興恕告辭。田興恕原地不動地仰坐在長椅子上,閉著雙眼說:「你們走好,不送嗒!」

這段時間,他確實累得夠嗆。義軍雖已潰退,田興恕卻不敢懈怠。他分派各營,在府城四野就地駐防、扼守要隘。布防完畢,他仍不放心,又策馬親赴各營,前後用去一天時間,對所有哨卡進行了檢查。至此,他已連續四天未合過眼了。

前幾個月,田興恕還在江西,與劉長佑、蕭啟江等率部與太平軍對壘。九月,他剛回到湖南,又奉命援黔。進貴州後,除了打仗,其他事根本沒法顧及。這段時間,他覺得腦袋就像一張拉圓的弓,緊繃繃的,彷彿隨時都會炸裂。

田興恕不識字,但他對兵家之道卻無師自通。

每打一仗,田興恕都獲得一次升遷。由哨官而千總,由千總而游擊、參將、副將!來貴州前夕,經曾國藩、駱秉章奏請,田興恕又被朝廷授總兵銜,賜「尚勇」、「摯勇」兩巴圖魯稱號。

「巴圖魯」,漢語的意思即「勇士」。

黎平解圍後,與田興恕素不相識的貴州巡撫蔣霨遠,禁不住內心的狂喜,遂將其視為蓋世良材。這年十月三十日,蔣霨遠的一份奏摺飛越千山萬水,風塵僕僕地送到了京城。最後,它由軍機大臣肅順呈到了咸豐帝奕手中:二品頂戴、貴州巡撫蔣霨遠跪奏,為奉旨剿匪,請留援黔湘軍總兵銜副將田興恕就地任職一事,據實陳奏,仰祈聖鑒事。

提臣田興恕自入黔以後,力掃逆氛,兼除苗、粵諸賊,先後收復淪陷之黎平、古州、永從(從江)。都勻、獨山諸賊亦敗戰分走,黔省軍務大有轉機。值此黔中匪患尚未徹底肅清之際,如蒙聖恩允准其留軍貴州,實乃黔省百姓之福矣!古州鎮總兵一職,自佟攀梅後即由雲南昭通鎮總兵巴揚阿兼署。巴志淺才庸,十戰九敗……而提臣田興恕既具過人之良材,又歷著戰功,實堪委此重任,以利剋期蕩平黔境……

奕閱罷,信手硃批准奏。這時,田興恕剛滿二十二歲!

從普通士兵到從二品高官,田興恕只用了六年時間!「窮思相,亂思將」。群寇蜂起的咸豐朝,少年天子奕除了依賴武將別無選擇!這百策旁置、用兵為上的時代,為一個湘西後生提供了足夠的空間,讓他去充分展示他的兇悍、勇武。

十一月上旬,田興恕率親兵數十名從黎平出發,到古州走馬上任。哪料到,田興恕剛進古州就碰上了一件棘手的事情。

這天早晨,他光著膀子,正在後院晨練。他打的是南拳,這是他十二歲流浪吉首時,向一個江湖藝人學的。套路不花哨,招招制敵,很實用。雖是寒冬臘月,他卻練出了大汗,赤裸著的上身油亮亮的。

練完拳,他抄起一把四尺長的苗刀,在雪地里前刺側挑,左劈右砍。隨著刀法的變換,他臂膀上的肌肉疙瘩一團團鼓突著,像滾動的核桃。

這時,親兵頭目、哨官夏堂發向總兵大人報告:「順昌團」團丁衝擊衙門。

聽說團丁衝擊署衙,他開始並不當回事,一輪練完了,才把刀扔給夏堂發,然後,從褲帶上扯了一條手帕,邊擦汗邊朝總兵府的大門外走。

貪吏激變,仍然是「順昌團」出事的主要原因。

「順昌團」是胡林翼任黎平知府時創辦的,歷來都由永從(今從江縣)知縣兼任團首,現有團丁一千人。兩年前,邵一勛到永從當知縣,併兼任「順昌團」團首。他一方面增加了百姓的捐派,一方面卻故意拖欠團丁的餉銀。不找他討要,他就三月五月地拖著,實在催急了,便勉強扔些零頭出去敷衍大家。團丁打仗陣亡,他不但卡住撫恤金不給,反而連棺木費都逼著叫家屬自己出。民怨沸騰,公憤疊壘。

邵一勛有個師爺叫繆煥章,此人寫得一手好字,又擅作公文,官紳對之無不敬重。但繆師爺心性孤傲,為人怪僻,他可以不取分文替窮人寫狀子;若有富豪向其求字,他的要價卻又高得令人咋舌,對他稍有怠慢還要遭其作弄。

邵知縣不知何故得罪了這個繆煥章,繆師爺拂袖而去。臨走前,他在衙門外、城門邊各貼出一張文告,詳細揭露邵一勛「貪污餉銀,並交由其子,在故里買田置地、修造華宅」等劣跡。繆煥章的文告特地聲明——吾乃孔孟門徒。一生耿介,兩袖清風。在下文弱,故無力兼濟蒼生。然,煥章亦希求一生清白做人,頂天立地!至此,煥章忐忑再三,已不屑再賤價賣文,助謀狗官虛張聲勢禍國殃民……!

看了文告,「順昌團」炸了營。哨官金鐵匠扯下文告揣在懷裡,帶人砸縣衙,奪官印,將邵一勛捆了起來。然後,這一千團丁押著邵知縣,浩浩蕩蕩開往古州廳城。

當田興恕一出官署,剛才還人聲鼎沸的團丁們馬上不說話了。

總兵府大門前一片寂靜。「全體都有——給田大人下跪!」隨著金鐵匠的口令,上千名團丁在較場壩跪了下來。

受到驚嚇的邵一勛呆若木雞。

金鐵匠朝他腿彎一腳踹去,只聽「喀噠」一聲,邵知縣也不由自主地跪下了。

進入冬月以後,古州天天下雪。此時,城內城外,山野、房屋身披銀袍,滿眼素凈。

田興恕的湘勇共四千餘人。手下主要有沈宏富、田興奇、田興勝、劉義方、周洪印等五位將領。他們中,田興奇和田興勝一個是田興恕的族兄,一個是田興恕的胞兄。沈宏富等三人,與之則是密友或同鄉。

上任古州鎮總兵前,田興恕居中調度,派兵遣將四處征剿。田興奇等人分別進入黃平、都江、八寨(丹寨縣)、荔波等地。古州鎮的貴州綠營則集中於都勻一帶,與黃號軍對峙。鎮遠府「清江團」在黎平解圍時,已被蔣霨遠調回去了。

前天,太平軍回竄黎平府城,多文告急。中軍參將田興勝帶走了田興恕直接統領的「虎威營」,前往撲救。眼下護衛總兵府的,只有四十多名親兵。

團丁們在雪地上黑壓壓地跪成一片。

田興恕光著膀子,走下了台階。他看見他們的衣服都很破舊,大多數人單衣、單褲,腳上套著斷耳草鞋;有幾個人的腳趾頭還凍開了皴,皴口上在浸血。他綳著腮幫子,面無表情地走到金鐵匠和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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