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姚家關 34、「那狗日的洋和尚,他究竟想搞啥名堂?」

有意無意間,北教堂和巡撫衙門扯皮的消息不脛而走。

「堂堂的巡撫大人,居然也賴賬。言而無信……太沒廉恥了!」

「聽說,當初還打了欠條的。這下子,看他怎個收場?」

蔣霨遠心裡十分清楚:眼下的當務之急就是弄錢。沒錢,這場糾葛是不好收場的!蔣霨遠抬起頭,望著衙門裡的桌椅門窗、紙張筆墨、花草字畫等物件,禁不住悲從中來。那些東西——包括大堂上那秤砣般的、重達兩斤的官印,它們現在有什麼用啊?

「操他姥姥啊!生逢亂世,我這官兒當得真他媽的可憐呀!」蔣霨遠浮想聯翩,他恨不得把所有物件都變成銀子,然後,傲慢地把它扔給那個姓白的。這時候,他蔣羽瑤就可以迸足了力氣,歇斯底里淋漓盡致地大吼幾聲:滾!滾!我操你姥姥!滾!

最後的那個字,他蔣羽瑤甚至可以徹底放開嗓門,盡量地拉長一些:滾——張茂萱正全力以赴地忙著籌款。

張茂萱一向認為自己朋友多,人緣廣,沒什麼事難得住他。「一萬兩銀子,我咋整?」那天,張茂萱故作姿態地攤開雙手,給蔣霨遠說出這話的時候,他自己都在罵自己虛偽、做作、口是心非——因為,他張茂萱在撥打自己的「小九九」,找機會顯手段,讓蔣中丞不敢小看他。

這下,機會既然來了,他張茂萱怎肯輕易放過呢?三天來,張茂萱一直在馬不停蹄地奔走。他先後找了百餘人,貴陽城裡的商行、店鋪跑了不下二十家。

萬不諳事與願違。在錢款方面,酒肉朋友是靠不住的。張茂萱找到王老楞、鍾老闆等人,試圖說服他們給巡撫衙門捐助錢款,然而,但凡張茂萱一開口,這些人沒有一個不叫窮的。來來往往地跑了好幾天,他募集到的捐款僅一百來兩——這個數目,在萬兩之巨的款子中僅佔了一個微乎其微的零頭。聯想到咸豐四年,趙國澍重修青岩古城那件事,他這才理解了畏三當初的艱辛。

「亂世之秋,難啊!」張茂萱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聲。

這天上午,張茂萱突然想起一個同鄉來,他決定去找那個同鄉試一試運氣。

這個同鄉叫錢恭,住城南的馬棚街(今新華路)。他是安順府清鎮縣人,年紀約在四十上下。錢恭很有商業頭腦。原先,他在北門附近開冥貨鋪,專門從事香燭紙錢及壽衣、壽帽等喪葬用品的小本經營;待積余增多,他又在甲秀樓西側不遠處的南明橋邊買下地皮,修起了一座青磚碧瓦的四合院,將其辦了一家頗有特色的旅店——「欣悅客棧」。

錢、張二人,平日雖比較要好,但張茂萱害怕再吃「閉門羹」,所以,他事先未做預約,就徑直去了錢恭的客棧。「蔣中丞哪蔣中丞,張某涎皮搭臉勞累奔波用心良苦噢!將來,你總得對張心培有所回報才是!否則,真要冤枉了爺爺這番勞累哩。」他一路走一路想。

剛挨近「欣悅客棧」大門邊,他就見一對男女猴急急地走了出來。那肥頭大耳紅光滿面的中年男子,張茂萱認得:此人乃思南府安化(德江)縣的余知縣。

上任之初,余知縣曾經專程去「撫牌坊」,接受過蔣霨遠的訓示。據傳聞,余知縣曾給廣西巡撫周天爵當幕僚,後獲授候補知縣的虛銜,且一候就是好幾年。余師爺不甘心,於是到處打點,花費的銀子不下萬兒八千。去年,余師爺總算如願以償,赴貴州放了個實缺。

「會整!狗日的會整。」張茂萱跟冷超儒說,「既是放了實缺,再狠下心腸來,那萬兒八千的銀子,幾個月不就連本帶利地回籠了么——這點名堂哪個不會!?」所以,從內心裡來講,張茂萱對這余知縣是不屑一顧的。

纏繞在余知縣手臂邊的那個小女子,年紀大概只有十七八歲,她一路走,一路興奮地手舞足蹈。張茂萱以為他們是父女,便騰出笑臉,主動和余知縣打招呼。哪料事起突然,余知縣認出張茂萱時,竟有些慌張,那躲躲閃閃的目光,流露出許多不自在的神色。張茂萱有所醒悟,不由得暗責自己:粗心!

他知趣地向余知縣揮揮手,然後,就順著圍牆邊遮天蔽日的花架,拐入了客棧左廂的迴廊。綠陰虛掩,往裡走去不過八九尺,猛聽得對面「啊呀」一聲長長的驚呼,張茂萱給嚇得打了個哆嗦……

未待其定睛細瞅,一個中年壯漢已急匆匆、樂呵呵地衝到了張茂萱跟前。

「心培呀心培!」那漢子一面在口裡不住聲地叨念著「心培」,一面伸出雙手,捉住張茂萱的右臂狂搖猛擊,十分親熱。

這身材敦實、臉膛寬展的中年人,正是錢恭!

他們互相間噓寒問暖,親熱一番之後,錢恭把張茂萱領上二樓,帶進了一間寬大的客廳。張茂萱才在椅子上坐穩,錢恭就安排廚子炒菜,說是要和老鄉友喝上幾杯。張茂萱開門見山地說:「酒,我不喝。今天我找上門來,是給老弟出難題的……」他把事情的原委,大致跟錢恭說了一下。

錢恭聽完後頗覺意外。「喔喲,想不到,想不到!」他驚訝萬分地說,「你們那麼大個衙門,未必還會缺錢么?」

張茂萱說:「實情正是如此。老弟!」

錢恭把手一揮說:「喝酒。喝了酒再說!」

張茂萱說:「我已經說過,我不喝酒。」

「喝!同鄉好友的怎個不喝?彎酸(扭捏)!雷公都不打吃飯人哩!」錢恭的話,豪爽得不容申辯。

在這過程中,他已將一隻酒壺斜斜地舉過頭頂,往那杯子里潺潺斟酒。那巴掌大的陶壺,離酒杯起碼有兩三尺遠,錢恭居然能做到滴水不漏!「我出六百兩——咋樣?」錢恭放下酒壺,望了一眼張茂萱,又望望那杯滿蕩蕩的高粱酒。張茂萱喜出望外,急忙退後兩步,深深屈腰、抱拳,向錢恭行了一個大禮:「在下張某,先替中丞大人謝謝錢老弟!」

「那麼,這杯酒……張先生是不是賞個臉,幹了它呢?」

張茂萱做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毫不猶豫地端起酒杯說:

「行!」接下來,又聽得他嘴邊「吱」地一聲脆響,那杯酒被他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對頭嘛。這才叫爽快!」錢恭很高興,他也喝了一杯。「心培,」錢恭換了一種平和的口氣,誠懇地說,「你我不但是同鄉,而且是好友,彎彎酸酸的那一套,我們弟兄間就免了它。來——吃菜!」喝了一陣,錢恭又說吃寡酒沒啥意思。張茂萱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桌上的菜肴說:「七七八八的這麼多,還說是『寡酒』!你究竟想吃哪樣?」錢恭笑笑:「為兄這裡有些好菜。你吃不吃?」說著,他沒等張茂萱細問,就踱到門邊,對著走廊輕輕拍了兩記巴掌,又短促地喊了一聲:「上茶!」

「啊個?」即刻,樓底下有個男人沙啞著嗓子,大聲發問,「啊個奧茶?」問話的人把「哪」說成「啊」,「要」說成了「奧」。聽得出,這人是個七竅不全的瓮鼻子。

「咋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錢恭不高興地說,「未必你是西洋人?」

「哦,是襖板(老闆)!」瓮鼻子帶著歉意,大聲說,「襖板,我馬上喊她們上來!」

樓下很快傳來女子的嬉笑聲,那隱隱約約的嬉笑聲,如跌水的山泉似地蜿蜒著,自下而上由遠及近,越來越清亮,待其蔓延到二樓的走廊時,幾個紅紅綠綠的身影,在客廳的矮窗上一晃而過。「原來如此!」張茂萱腦子裡剛閃現出余知縣那尷尬的表情,窗邊的嬉笑聲已經戛然而止。三個穿紅戴綠的妙齡女郎,已婷婷裊裊地出現在客廳門口了。

錢恭扭頭問張茂萱:「心培,挑個『媚妹』去娛樂一下如何?」

張茂萱不吭氣。錢恭又指指內室,挑逗他說:「裡面鋪籠帳被一應俱全!那裡可是別有洞天哪!」

張茂萱假意拒絕:「這成何體統?我不!」

「快活一下有何妨嘛?」錢恭說,「聽我的!不要嗦!」

錢恭回過頭,對那幾個婷婷裊裊的女子說:「這位大哥,是巡撫衙門的張師爺。你們幾個『媚妹』,今天給我好好地伺候他。」三個女子互相間對視一眼,都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隨即,她們走到張茂萱身邊,不聲不響地坐了下來。

張師爺被包圍在晃眼的紅衣綠袖之中,一時間還真有點誠惶誠恐。他做出一副委屈的樣子,責怪錢恭道:「噯!咋回事啊?老弟你——不要亂整哩!」從他臉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根本無法理解此話的真正含義。

酒桌邊,錢恭充耳不聞,一個人在那裡自斟自飲,然後,他反背著雙手,獨自哼哼唱唱地出了客廳。

張茂萱心裡說:「以前,這花街柳巷的癲狂,偶爾也曾聽說,但是,心培從未失足其間親領奧妙。這些年,張某身為巡撫幕客,整日地委曲求全勞心受累,真是苦了自己!今日,既是心培交友不慎,做了誤闖白虎堂的林沖,不妨就順水推舟荒唐一回吧。」

張茂萱三言兩語含糊其詞的挑逗之後,幾個女子嘻嘻哈哈地趨身向前。姑娘們這個給張師爺捶背,那個給張師爺揉腰,不消片刻工夫,張茂萱全身上下竟給安撫得妥妥帖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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