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將軍」 33、事情的整個過程,全在白斯德望的預料和期待之中

「那洋和尚,可真他媽的難纏。」蔣霨遠側過身子,悄聲對冷超儒說,「麻煩事來了,你這個師爺給我斟酌斟酌,看怎麼應對才恰當。」

「哪樣麻煩事?」冷超儒大惑不解。

「嗨!」蔣霨遠半是責備,半是提醒,「正月間修炮的事情,你就忘啦?」冷超儒恍然大悟:「沒有,沒有。我怎個會忘!」

「那你說,是不是麻煩找上門來啦?」

冷超儒說:「不是早就修好了么?否則,怎個嚇得跑柳天成、何德勝。」

蔣霨遠:「誰修的你知道嗎?」

「哪個修的?」冷超儒想了一下說,「蔣大人,哪個修的,在下確實不曉得。」

蔣霨遠說:「是北教堂派人來修好的。孫遼綱那傻屄——他給洋和尚打下了一萬兩賞銀的欠條!」冷超儒聽完這話不但不著急,反而打了一串哈哈:「欠條又不是你蔣大人寫的,你怕個哪樣?」

蔣霨遠:「欠條么,固然不關我的事,可那告示,卻是以本撫院的名義貼出去的。你說,我現在拿什麼來兌現賞銀?老兄,眾目睽睽啊!」

「哦……」冷超儒聽了蔣霨遠的話,不由得也跟著緩緩搖頭,他嘴角下塌,陰沉沉地眯著眼睛喃喃自語:「不好弄,確實不好弄。」

沉思片刻,冷超儒說:「蔣大人,何不通知一下按察使司、布政使司和貴陽知府衙門,請臬台、藩台、劉書年他們幾個,多三少二地湊幾文,也許還能解解燃眉之急。」

「哎呀你盡說屁話——他們那幾個衙門,早就寅吃卯糧。臬台、藩台的隨員們,已經好幾個月沒領過一文薪金……他們的日子,還不如我巡撫衙門哩!」

冷超儒突然站起來說:「不好弄就把那白斯德望抓了關起來。」

「抓了?你你你……這樣的餿主意,虧你冷先生想得出!」蔣霨遠平日思維敏捷,能言善辯,此時,心裡一急,就口齒不清,「試想,若是連我這朝廷命官都賴賬,堂堂大清國不是體面盡失嗎!」他顫巍巍地晃動著乾瘦的手指頭,哭笑不得,「冷先生啊冷先生,我要是再聽你的,這貴州不知還要出些什麼大漏子。」

他一邊說,一邊不住地搖頭。

說話間,張茂萱進門急匆匆地走到蔣霨遠跟前,神色慌張道:

「蔣大人,白斯德望說他是來領取賞銀的。在下反覆盤問他什麼賞銀,他故意賣關子,只是一再強調說,他手中有衙門開給的憑據。至於其他的,那洋和尚一概不說。」

「憑據……什麼憑據?心培,你查驗過嗎?」

張茂萱點了點頭說:「我仔細看過了,一張欠條,一張懸賞告示——就這兩樣東西。白斯德望說,詳情蔣大人自己清楚,他問你好久支付這筆賞銀。」

「這白斯德望看來是豁出去了。」蔣霨遠嘀咕了一聲,接著又問張茂萱,「你怎麼回答他的呢?」

張茂萱:「我說你不在。」

「他怎麼說?」蔣霨遠又問。

張茂萱:「他說他明天再來。」

「嗯,好,這就好。」蔣霨遠鬆了一口氣,「心培,麻煩你想想辦法,給我籌集一萬兩銀子。」

「老天爺!一萬兩銀子……」張茂萱把雙手一攤,面露難色苦笑道,「這一萬兩銀子我咋整?」

蔣霨遠說:「你咋整法,我不管。反正得快,最好就在這三五天之內給我整攏。」

他又轉過頭,對冷超儒吩咐道:「冷先生,麻煩你去給衛兵打個招呼,在賞銀湊齊之前,要是洋和尚再來求見,一概回絕,就說我到外地巡察去了。」

冷超儒提醒他說:「不妥吧!平常你都很少外出,眼下兵慌馬亂的,這樣扯『故故』,人家會相信?」

「對呀,人家肯定不會相信。」

張茂萱也附和道,「再說,蔣大人去外地巡察,難道就不回來?不妥,不妥。」蔣霨遠說:「你們咋扯都行。反正我不和他照面。二位,拜託啦!」他隨手跟冷超儒和張茂萱打個拱,就丟下兩位師爺,悶悶不樂地走出了籤押房。

兩位師爺在那裡面面相覷!

白先生離開衙門時,儘管他心裡蕩漾著揚眉吐氣的快意,臉上卻故意鬱積著一層悶悶不樂的、委屈的神色。

三年前,在「冷板凳」那兒,白斯德望已經領教了衙門師爺的尖刻、刁毒和陰損。從那之後,別說叫他和師爺打交道,哪怕是偶爾聽到「師爺」、「幕僚」幾個字,白斯德望心裡都會發怵。但是,今天見了那個叫張茂萱的師爺,白斯德望的心情卻格外舒.!毫無疑問,蔣霨遠今天肯定在衙門裡面,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無須辯駁的事實。可張師爺偏要撒謊,說什麼巡撫大人外出了——妙啊,事情的整個過程乃至所有細節,全都在白主教的預料和期待之中。

他欣喜異常!

對張茂萱的答覆,白斯德望沒有過多計較,更不願選擇這個時候戳穿他的謊言。「小不忍則亂大謀」。戲必須這麼演,謊言必須讓它繼續存在下去,他知道自己不能有任何閃失。所以,當白斯德望客氣地跟張茂萱打拱道別時,他心裡在暗暗發笑:「這筆債務,足以把蔣霨遠壓得喘不過氣來!」

一連數天,那洋和尚都出現在巡撫衙門。每次去,他都要倚著石獅子,在漢白玉台階上坐它一兩個時辰。

一個法蘭西神父,居然如此放肆,敢向巡撫大人叫板,這是蔣霨遠萬萬沒有料到的。他不但感到意外,而且覺得很丟臉,每次聽了手下的稟報,氣短心虛的蔣霨遠都心煩意亂,如坐針氈!

「欺人太甚,我操他姥姥!」

他又羞又氣,使上了最下流的方言,用髒話痛快地罵著欺人太甚的白斯德望。「那狗日的洋和尚,我操他姥姥!」罵歸罵,蔣霨遠仍是一籌莫展。對那個姓白的,他實在想不出什麼高招。

三天兩頭,白先生依舊不厭其煩地往巡撫衙門跑。儘管白斯德望每次都空手而歸,但他始終不急不惱、從容不迫,任隨守門的兵丁怎麼哄騙、敷衍,他都笑眯眯的,一副胸有成竹、穩操勝券的樣子!為了方便,白先生還以每日一兩銀子的租金,向轎行包下了一頂轎子。

給白斯德望抬轎子的人,名叫陳顯恆。每天上午辰時,白斯德望估計衙門已經開始升堂辦公了,就坐上那頂轎子,顫悠顫悠地趕往巡撫衙門。

陳顯恆就是那個穿白布汗褟兒的青年轎夫。

那天,白斯德望和胡縛理離開了巡撫衙門,心滿意足地往十字路口走。在他們穿越牌坊的時候,恍恍惚惚間,白斯德望聽見有人在喊叫什麼,他抬頭一看,原來,是青年轎夫在十字路口的對面和他打招呼。

「哦,客罪。客罪。人老耳朵背!」他走過去,輕言細語地問青年轎夫,「小老弟怎麼還在這裡?等人么?」

青年轎夫指指同伴,臉上擠滿誠懇的笑意:「我們在等你。」

「等我?」白斯德望疑惑不解。

青年轎夫結結巴巴地說:「起先,白先生的錢給多了,退你,你又不要,我們就商量,再送白先生一回,這樣,剛好抵清。」

「啊!」

聽罷這青年轎夫的話,白斯德望和胡縛理都不由張口結舌,一時間找不出恰當的詞語來應對。

近年來,中國社會已世風日下,公認的社會時尚不外乎惟利是圖、及時行樂,可是,白斯德望今天卻碰上了一個品行高潔、不貪便宜的君子。可以說,這在銅臭泛濫的時代幾乎是一個奇蹟!白斯德望站正了身子,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端詳著這個衣服破舊不堪的青年人——這轎夫的個頭中等偏高,大約二十六七歲,一張圓臉黑里透紅,眉宇間布滿了莊稼漢子的純樸、溫順。

「請問先生貴姓?」白斯德望笑眯眯地問轎夫。一聽白斯德望稱「先生」,青年轎夫就慌了手腳:「哎呀,白先生不要這樣喊,你叫我陳顯恆就是了。」

「哦!你姓陳。老弟……聽口音,你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陳顯恆指指同伴:「我們都是開州人。」剛說到這裡,那個同伴就咧開一張厚厚實實的大嘴,對著白斯德望訕笑,他那臉上的表情很古怪。見白先生有點疑惑,陳顯恆忙解釋道:「他是啞巴,我們一個寨子的。」

「你們怎麼不在家種地呢?」

「唉!」陳顯恆說,「種地租金貴都不說,主要是成天打仗,今天『何二王』打官軍,明天官軍打『何二王』,開仗就人踏馬碾的——莊稼哪還有收成!」

「哦,原來如此。」白斯德望同情地點點頭,「你們來了省城,家裡的爹媽怎麼辦?其他人怎麼辦?」陳顯恆回答說,他爹娘下世早,惟一的姐姐也被亂軍糟蹋死了,家裡現在只剩他一個人。

「那麼,他呢?」白斯德望指指啞巴。

陳顯恆說:「他呀,和我差不多——也是獨丁丁一個人。」白斯德望突然將手放在陳顯恆肩膀上,誠懇地說:「年輕人,我們交個朋友怎麼樣?」

「交朋友?」陳顯恆頗感意外,他朝四周不安地張望著,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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