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將軍」 32、「大清國終究不是法蘭西,法蘭西也終究不是大清國」

「中丞大人,北教堂的白先生求見。」門子走進籤押房,向巡撫大人稟報的時候,蔣霨遠正在和兩位師爺下圍棋,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勝負難料的棋局中,誰也沒去理睬那不知所措的門子。

文人出身的蔣霨遠,去年剛滿了六十歲。

或許因為憂心過重,從外表打量,蔣霨遠已羸弱不堪。儘管他依然很注重儀錶,隨時隨地都穿著華麗、衣冠楚楚,但那頂戴、花翎支撐著的身架,卻少了許多威嚴,怎麼看去也別彆扭扭的。尤其是那單薄的脊背,蔣霨遠總是沒辦法把它伸直。人們只要一看見蔣大人弓屈的背影,就自然而然地想起河岸上奄奄一息、色澤暗淡的跳蝦。

此時,蔣霨遠正襟危坐,目光猶如兩根生了銹的斷頭鋼針,死死盯在那棋盤上。一枚滑溜溜亮晶晶的、黑色的棋子兒,被他優柔寡斷地夾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間,好半天都落不下去;另一邊,那肌膚細膩、保養得體的左手也未閑著,它正漫不經心地揉搓著一把黑白相間、色彩分明的棋子兒。在巡撫大人那靈活、修長的五個指頭間,棋子斷斷續續地、極不情願地發出了刺耳的尖叫:咯吱、咯吱!

「中丞大人,北教堂的白先生求見。」那門子悄然用舌頭上的唾液潤潤嘴皮,壯著膽子走上前,跟蔣霨遠又說了一遍。

「哦……白先生!」舉棋不定的蔣霨遠,兩眼仍舊牢牢盯住了神秘莫測的棋盤,「你先問問,他到衙門來做什麼?」

門子:「回大人,小的問過了,他不說。」

「那就喊他走。」一直沒有吭聲的冷超儒,這時狠狠地扭過頭來,武斷地說,「這個『皮』先生,老喜歡裝神弄鬼的!喊他走!」

蔣霨遠想了一下,認為這樣做有些不妥。他看看張茂萱,又看看冷超儒,無可奈何地嘆口氣,拍拍張茂萱的肩膀,叫他出去探一探白斯德望的口風。

張茂萱收起臉上的笑容和門子一道出了籤押房,沿著花草簇擁的甬道朝大門走去。

望著張茂萱遠去的背影,蔣霨遠隱隱約約感到了一絲不安。因為,就在不久前,他和候補知縣、青岩團務道趙國澍在一起的時候,趙畏三跟他講過一樁古怪事,而那樁事情和白斯德望之間,恰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那天,趙國澍來省城。他在知府衙門辦完公事,順路到「撫牌坊」探望蔣霨遠。在巡撫大人的籤押房,就像預先約好了似地,趙國澍剛坐下不一會兒,團首丁寶楨和唐炯一前一後,腳跟腳地跨進了巡撫衙門,緊接著,新上任的貴州提督蔣玉龍也來了。一時間,衙門會客室里妙語連珠、笑聲朗朗。生於嘉慶初年、年逾花甲的蔣霨遠,今天和這些生龍活虎的小夥子們在一起,忽然間覺得自己年輕了許多,加之貴陽剛從何、柳義軍的重重圍困中解脫出來,心情自然顯得有些激動。

臨近中午,蔣霨遠站起來,環視了大家一眼,然後微笑道:

「剛才,老夫特地派人去『川鄉酒家』,在雅間里訂下了一桌豐盛的酒席。只是,在下還不知道諸位——尤其是蔣軍門,你們肯不肯賞光?」

「哈哈!說這些!」蔣霨遠話音未落,蔣玉龍就跳了起來,他在大腿上面「啪」地一拍巴掌,回頭對著趙國澍、唐炯、丁寶楨三位團首,笑呵呵地吼道:「啥子賞光不賞光的!去,我們大家都去。哈哈!」

上桌的兩壺「茅台」,起碼有大半進了蔣玉龍的嘴巴,他心滿意足地醉倒在「川鄉酒家」的地板上。蔣玉龍被親兵一扶走,酒席就隨之撤下,夥計按照鍾老闆的吩咐,給蔣霨遠他們換上了「都勻毛尖」和時鮮瓜果。

蔣霨遠對大家語重心長地說:「目前,我大清內外交困,國難當頭,皇上為此寢食不寧,龍體欠安哩!現在也好,將來也罷,黔省剿匪之大計,全得仰仗在座諸君啊!」趙國澍、丁寶楨和唐炯連連點頭。

「蔣大人,」趙國澍小心地放下茶杯,站起來向蔣霨遠施禮道,「『省城南屏』一線的防務,您老人家儘管放心。最近,我們青岩堡非但沒有哪樣麻煩,還遇上了一件大好事哩!在此,卑職不妨向中丞大人叨擾一下,求蔣大人賜教指點!」蔣霨遠笑吟吟地看著趙國澍,鼓勵道:「好,畏三你說吧,我們大家一起來聽聽!」慈祥的目光里充滿了信任和關愛。

於是,趙國澍就慢條斯理地說開了:

「各位都曉得,在貴州,我們青岩堡向來是聲名遠播的文教聖地。我們那裡共有『青岩』、『定廣』、『聚賢』、『麒龍』四所書院。這幾所書院,一直是由地方士紳出錢供養的,例如,在下趙氏一家,就負擔了『青岩』、『定廣』兩所書院的開支。風調雨順之年,還能勉強維持,但自『長毛』造反後,兵匪交荒,禍害連綿,兵事消耗太大呀!青岩堡城外的兩所書院,早在兩年前就毀於戰火;城裡的兩所呢,現在卻因修金匱乏而無力開課!青岩古鎮的文明風範,眼看瀕臨絕境。」

「是的,是的!在下也有同感。」唐炯邊插話邊挺身站了起來,他掰著手指頭,一一列舉道,「烏八堡、水田壩、羊昌堡、白泥場一帶的老百姓,屢遭土匪洗劫,好多人家都家如水洗,有的甚至是全家人一起餓斃。在這種條件下,文明風範就說不上嘍!」

丁寶楨也大發感慨:「在下的老家,是大定府平遠州(今織金縣),那裡的幾所書院,已經停課六年。古人說,『衣食足而知禮儀,』這話沒錯啊。」

看得出,趙國澍的這一番述說,引起了他們的共鳴。蔣霨遠不聲不響地喝了一口茶,用目光示意畏三繼續往下講。「不過,近日,有人願意出資,替我們青岩堡修一所書院!」

「噢……」唐炯、丁寶楨一聽都驚喜異常,忙向畏三打聽此人是誰。蔣霨遠目光中也露出了詫異的神色。然而,當趙國澍一說出「白斯德望」這個名字時,他們都默然不語。趙國澍頗覺難堪,他時而看蔣霨遠,時而看唐炯、丁寶楨,百思不得其解。最後,還是丁寶楨給他點撥說,洋人居心叵測,萬萬不可深交!

「幼璜,我曉得的!」趙國澍笑笑,胸有成竹地說,「英夷、法夷對我大清國,一向都不友善!不過,兄長你儘管放心。這個白斯德望,確實是一個品行端莊、為人坦蕩的君子。」

「喲……嘖嘖嘖嘖!如若真是這樣,我們大清國可就太幸運啦!」

趙國澍沒有在意唐炯的譏諷,繼續說:「白斯德望不僅崇拜我華夏文明,而且才識淵博,學貫中西!鄂生,白斯德望的漢學修養,絕不在你我之下!」唐炯笑眯眯地說:「這一點,我絲毫也不懷疑。」

他環首看看蔣霨遠,又看看丁寶楨,戲謔般地反問趙國澍,「畏三,你見過在自己臉上寫『強盜』二字的賊嗎?」

趙國澍不以為然地冷笑一聲,反駁道:「四年前,畏三斗膽起念,重修青岩古城。哪曾想,因經驗不足,遇上了資金短缺的窘境!人家白先生二話沒說,託人送來了六千兩銀子。」畏三說著,求援般地看了蔣大人一眼。

蔣霨遠臉上毫無表情。

「事後,待我湊足了款項,前去償還時,老者死活不收。鄂生——你說說,人家究竟圖個啥?」哪知,畏三這最後一句話,恰恰落了把柄給唐鄂生。「是啊是啊!人家究竟圖個啥?」唐炯不失時機地揪住話尾巴,搖頭晃腦道,「那你又說說,他究竟圖啥?」

這時,一直沒參與爭辯的蔣霨遠心不在焉地放了茶杯,踱著步子說:「大清國終究不是法蘭西,法蘭西也終究不是大清國……畏三你當心帶災!」說這話時,他的眼睛一直盯在牆壁上,誰也沒看。

趙國澍全神貫注地思忖著,不知該做怎樣的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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