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將軍」 31、巡撫衙門欠下北教堂一筆巨款

從咸豐五年告密捕殺楊二喜至今,白斯德望已經整整三年時間未與巡撫大人謀面了。

今天,白斯德望找蔣霨遠既不是告密,也不是拜年,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討債。

來中國這麼多年,白斯德望有一個體會:大清國的老百姓特別善良,這善良是一種與世無爭的大度;而大清國的官員又特別狹隘、無知,為了掩蓋這些弱點,他們有時表現得傲慢、狂妄,有時又在不經意間流露出難以察覺的自卑,使責任心、正義感在大清王朝中蕩然無存。所以,關於各地老百姓的舉兵謀反,可以理解成是清政府應當受到的懲罰。不過,眼下最要緊的事情,首先是如何安頓那個反覆無常的蔣霨遠。曾經有過的遭遇,總是令白斯德望忐忑不安。

「此刻,巡撫衙門的主人在想些什麼呢?他是怎樣看待法蘭西神父的呢?我的第三次拜訪,將會出現怎樣的對話情形呢?」

在去巡撫衙門的路上,忐忑不安的白主教一邊和中國老百姓們打招呼,一邊琢磨著這些問題。當然,忐忑歸忐忑,白主教心裡也沒怎麼恐慌。畢竟,為著這次異乎尋常的見面,他和胡縛理早就做了充分的鋪墊和準備。而那個聖明的、無所不在的上帝,也終於適時地向它的追隨者發出了神秘的微笑——確切地說,是撫標貴陽營的兩位「大將軍」,給他們提供了機遇。

那天下午,比爾·胡縛理帶著一臉傲慢,闖進了撫標貴陽營。

「我要見你們的最高指揮官。」他那貴陽話曲里拐彎、拗口夾舌的,不注意根本聽不懂。「我要,見你們的,最高指揮官。」他自負地重複著,對下級軍官的盤問不屑一顧,對方還是聽不懂。「最高指揮官最高指揮官,豬玀!」比爾·胡縛理咆哮起來,「我說的是——最、高、指、揮、官!」他手裡揮動著那張懸賞告示,這一次,人家終於反應過來了。

撫標貴陽營直接隸屬於巡撫衙門,它的最高指揮官理所當然是蔣霨遠。但蔣霨遠不懂用兵之道,全部軍務他都委託給了另外一個人掌管。這人就是候補直隸廳同知、貴陽營守備孫遼綱。人稱「尿缸」的孫遼綱是二杆子,又愛鑽花街柳巷,人們喊他「尿缸」,潛台詞不言而喻:孫大人就腿間那點本事。

胡縛理拿出告示問孫遼綱:「你們的承諾,能夠兌現嗎?」孫遼綱說:「能!」

「真的不會欺騙我?」

「豈有此理!」孫遼綱說,「巡撫大人說的話都不算數,誰說的算數?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告訴你,洋和尚:坑蒙拐騙的事,大清國干不來。」

「但是,你們大清國很少向黎民百姓兌現承諾!」胡縛理毫不躲閃,反而大聲說,「在你們這個國度,那些忠厚善良的公民經常受到謊言的愚弄和欺騙。」

孫遼綱:「今天你找我,是來修炮拿賞銀的,你願修就修,不修就拉倒!你給老子扯這些搓球!」他的指頭幾乎敲到了胡縛理眼睛上。胡縛理仍然固執地說:「那麼,你跟我解釋一下——那些老百姓,他們為什麼造反呢?」

想到修炮要緊,孫遼綱沒有和比爾·胡縛理計較,他東勸西說,把胡縛理領到了大營坡。

胡縛理很快找出了大炮變「啞」的病根。他拿出工具,在炮台邊「丁丁當當」地搗弄起來。不到兩個時辰,「牛兒炮」就搗弄好了。

下午,孫遼綱領胡縛理去東山炮台。他們前腳剛走,一幫看熱鬧的人也跟著到了東山。

東山,一名棲霞嶺,俗稱「老王山」,是貴陽的主要標誌。貴陽城區東面陂陀逶迤,山巒起伏,惟有東山一峰矗立,高大雄奇領袖群山,與西面的黔靈山遙相對峙。因此,從軍事地位上來說,東山又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制高點。

胡縛理說:「尿,我要求你們先兌現承諾。」孫遼綱說:「別急,把這門炮修好了再說。」

「不不不!」胡縛理使勁搖頭,「我要求你馬上兌現。」

孫遼綱說:「先修炮,後領賞。告示上不是寫得明明白白的嗎?!」

「前面我就說過,貴國政府的記憶力非常糟糕。」

胡縛理邊說,邊搜尋著合適的語句,力求把自己的意思表達準確,「你們言而無信,從不給老百姓兌現承諾。現在,我怎麼能夠信任你們呢?」大敵當前,危城將破,而這洋和尚,又他媽是個軟硬不吃的角色,孫遼綱沒轍了。

正在這時,王老楞和「川鄉酒家」的鐘老闆,突然從人群中冒了出來,他們分頭勸慰孫遼綱和胡縛理,叫他們不要傷了和氣。哪知,比爾·胡縛理卻對孫遼綱說:「尿,你們那一萬兩白銀,我不要了。」說罷,提起工具包轉身要走。

「……洋和尚你搞哪樣名堂?」王老楞一把扯住胡縛理的衣襟,訓斥他說,「你這洋和尚,太不給孫大人面子了。說清楚再走!」胡縛理反問王老楞:「你想幹什麼?」王老楞說:「我叫你說清楚再走。你想咋個?」胡縛理說:「對不起,請你放手,我的時間很寶貴。」

「莫鬆手!王老楞你莫鬆手!」這邊,鍾老闆也大聲吼道,「格老子!鐵匠、石匠、剃頭匠……我鍾某啥子『匠人』沒見過?嘿!就沒見過龜兒法蘭西來的『咬卵犟』。孫大人,我們請求你不要放過他!」

胡縛理哼了一個鼻音,出其不意地摸出那張字跡模糊的告示:

「難道,要求你們的官府兌現承諾,不是我的權利嗎?」

「哼!格老子的……還有一門炮都沒球給老子們整好,兌現個鎚子的承諾哇!」鍾老闆將那告示一把搶過來,緊緊捏在手上,「我告訴你,洋和尚:我們的官府從來都說話算數。這白紙黑字的,絕對不會有假!」

鍾老闆的話擲地有聲,彷彿他搖身一變,也成了一個揣「佛朗機」的孫大人。

胡縛理沒有吭聲,只是冷笑。

「孫大人,依小民之見,你看這樣行不行?」鍾老闆對王老楞、胡縛理說,「請你們迴避一下。」其他人退開後,鍾老闆嘴巴湊近「尿缸」耳朵邊,神秘兮兮地說悄悄話,「尿缸」邊聽邊不住地點頭。

「好,就這樣整。」剛才還氣得七竅生煙的孫遼綱,突然笑著大吼了一聲,他朝著人群問,「哪個有筆?哪個身上有炭筆?拿來用用。」

「我揣得有。」人群中走出一個身體結實的木匠。孫遼綱接過炭筆,以巡撫衙門和撫標貴陽營的名義,當眾寫下一張欠條,滿含譏諷地塞到胡縛理手上:「一萬兩白銀——收好!」說著,他回頭向在場的中國人做了個狡黠的鬼臉,笑笑,「要是你各人弄丟,老子不負責!」

胡縛理卻將那欠條折了幾疊,在貼身處小心揣好。眾人和孫遼綱一齊大笑。剛才的那點不愉快,在一片笑聲中宣告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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