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將軍」 30、冷超儒這樣的落第舉子,大清國比比皆是

柳天成、何德勝兩支義軍,在貴陽周邊的龍里、貴定、烏八堡(烏當)等地折騰了七十多天,正磨刀霍霍準備攻打省城時,新任貴州提督蔣玉龍帶著五千人匆匆趕到。義軍不敢和他正面交鋒,撥轉馬頭各自撤離了。

隨著義軍的撤圍,省城馬上就恢複了平靜,士、農、工、商各事其業。先前逃往外地的縉紳,也陸陸續續回到了省城。

咸豐八年初夏的一個早晨,兩乘凉轎從北門外的廣東街出來,自北朝南行進。坐轎子的兩位紳士,手扶橫樑,足蹬踏桿,眉宇間都神采飛揚。儘管他們像大清子民一樣蓄著長辮,穿著中式長衫子和方口布鞋,大家還是一眼就認出這是兩個外國人:白斯德望在前,胡縛理在後。

「白先生出門啊。」街道兩邊,斷斷續續有人抬高了嗓門,揚聲與轎子里的白斯德望打招呼。

「哈呀!愛走,愛走!」白先生欠著身子自謙地笑著,客氣地向問候者回禮。那頗具地方特色的「愛走」二字出自白先生之口,既表現了他溫文爾雅的為人,也充分顯示出一個外國學者的紳士風度。撫場,兩乘轎子東折而上,在巡撫衙門附近的十字路口停了下來。

十字路口東側,聳立著一座巍峨、高大的石牌坊,這牌坊路道很寬,可容四馬並行。過了牌坊,往東走五十餘丈就是巡撫衙門。

督、撫以下的官員,在牌坊跟前就必須下馬,駐轎。敬畏參半的老百姓,把這一地帶稱做「撫牌坊」(今省府路)。

巡撫衙門前,有幾道淺淺的漢白玉台階。兩蹲齜牙咧嘴、栩栩如生的石獅子,分別踞守在台階的左右兩側。這石獅子作為權貴的象徵,它們和牌坊、台階,以及那兵器鮮明的衛兵一起,襯托出衙門的威嚴。

走出轎子的白先生前後環首,分別朝四名轎夫點頭致謝。接著,他摸出一塊銀毫子,遞給了最前面的,穿白布汗褟兒的青年轎夫:

「拿好,你們幾個慢慢分。」

轎夫接過銀毫子,正欲給白斯德望找補零錢,卻發現那兩個洋人已經走到了「撫牌坊」下面。「白先生,白先生!」老實巴腳的青年轎夫喊了兩聲,白斯德望和胡縛理好像沒有聽見似地,連頭都不回。「你吼魂!」另外那乘凉轎的轎夫圍攏來,低聲勸阻青年轎夫說,「人家聽不見就算了嘛。這錢,你又不是偷來的。」青年轎夫不理睬,一手高舉著那銀毫子,用更大的力氣喊了幾聲。

白斯德望終於聽見了,他一臉詫異。「老弟,怎麼回事,錢少了嗎?」白斯德望邊問邊朝回走。

「不少,是你給多了。」青年轎夫說著,急急解開白布汗褟兒的紐扣,從內層的衣袋裡摳出幾文汗漬漬的銅錢捏在手上。「算啦算啦!」白斯德望一聽,忙擺擺手,「你們下力人養家口不容易,算啦!」

說話間,他拉起胡縛理,重新向戒備森嚴的巡撫衙門走去。

巡撫衙門、北教堂,兩者都在貴陽北門外,彼此相距不到兩華里。但是,白斯德望與蔣霨遠之間卻很少見面,而他已經在貴州生活了整整十一個年頭。十一年中,親自登門拜訪貴州政界的頭號人物,白先生這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咸豐五年五月十七日。那個月華如水的深夜,白主教大步流星地走進這威嚴的貴州「第一衙門」。根據白斯德望提供的情報,官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將軍山把楊二喜順利捕獲。

楊二喜及其殘部被殲之後,蔣霨遠重新擁有了花翎、頂戴,繼續擔任貴州巡撫。

第二次,即當年冬天,白斯德望認真準備了一份禮品,帶著一個僕人,前來給蔣霨遠拜年。白斯德望剛走上台階,衛兵頭目就橫過身子,擋住了他的去路。白斯德望急忙賠上笑臉說:「我是蔣中丞的好友白先生。」

「什麼?先,生!」衛兵頭目重複著「先生」二字,粗魯地說,「什麼雞巴『先生』!你不就是北教堂的那個『老』嘛——裝鬼嚇人!」

貴陽話中,「裝鬼嚇人」是招搖撞騙的同義詞,另外它還包含了一個「拉虎皮做大旗」的意思。白斯德望立時有些尷尬,卻又不知道怎麼去作解釋。衛兵頭目說:「你等著,我叫門子先給蔣大人稟報一聲。」白斯德望知趣地退下了台階。

片刻,門子領著一個氣宇軒昂的中年人走了出來。這中年人面相瘦削,身材高挑,穿著一套青灰色的棉袍,頸項間環扎了一條雪白的貂皮圍脖,這使他顯得雍容華貴。他是什麼人呢?白斯德望暗自揣度:此人神色孤傲,目光陰冷,一看就是個不好對付的角色。

「哪個要見蔣大人?」那中年人反背著雙手,站在台階的最高處,開口就很不耐煩,彷彿求見蔣霨遠的人就該天誅地滅。

「打攪啦!」台階下面,白斯德望仰著腦袋,抱拳向冷超儒打拱作揖,「在下是蔣中丞的好友白斯德望。」

「哪樣?」冷超儒很誇張地把臉別開,故意將耳朵對著白斯德望的方向,裝做沒有聽清的樣子問,「你剛才說,你是哪樣東西?」

白斯德望賠上笑臉說:「我叫皮埃爾·白斯德望,人家都喊我白先生。」冷超儒恍然大悟般地說了一個字:「哦!」他那兩撇下吊的嘴角,流露出明顯的鄙夷。

冷超儒:「在下,冷某、冷超儒,蔣中丞的書稟師爺。」

白斯德望趕緊往上跨了兩級台階,再次賠著笑臉向「冷板凳」打拱作揖:「早就聽說巡撫衙門有個才華橫溢、滿腹經綸的冷先生。今日一見,果真風流倜儻!幸會。」

冷超儒:「說不上,在下只不過一介寒儒。」

白斯德望:「不不不,冷先生未免太謙虛了吧。說真的,在下不久前碰上了一個難題,正想找冷先生討教。」

說到此,白先生有板有眼地朗誦起了宋炫的枟渙磯二絕枠:水光瀲艷接雲霞,蕩漾扁舟泛水涯。雲鎖空庭閑白晝……

「不要扯那些廢話!」冷超儒不耐煩地打斷白斯德望的朗誦,「這寒冬臘月的,你先說說,頂風冒雪來衙門有何貴幹?」

白斯德望:「在下與中丞大人有過一面之交。除夕將至,前來給蔣中丞拜年。」

「拜年,一面之交就拜年?」冷超儒眼帘間毫不掩飾地垂下了一絲輕蔑,「在你們法蘭西,也有拜年的規矩么?」

白斯德望:「我這是『入鄉隨俗』。」

「好,好。」冷超儒說,「我也早就聽說過,白先生學貫中西,尤其對中國文化情有獨鍾,既然如此,想必白先生一定清楚『除夕』的來歷吧。」

他語氣中帶著明顯的刻意刁難。

白斯德望再賠一個笑臉:「知道一點,中國民間傳說中,『夕』是一種怪獸,平時躲在一個不知名的山洞裡,每當冬季來臨的時候,就出來傷害人。後來……」

「胡說八道!」冷超儒憤怒了。他把腦袋又一次遠遠別開,胡亂地搖著右手說,「牛頭不對馬嘴,亂開黃腔!」白斯德望想:「『除夕』的傳說,是你們大清國的書上講的,怎麼成了『胡說八道』呢?」但是,為了穩住冷超儒,白斯德望還是虛心地問冷超儒:「冷先生,我說錯了嗎?」

冷超儒:「豈止是錯,簡直一派胡言。看來呀,白先生對大清國的『厚愛』,無非是『葉公好龍』而已!哦——不知白先生是否知道『葉公好龍』這個成語?」

「冷板凳」的刁鑽、刻薄,把已經尷尬至極的白斯德望弄得疲憊不堪。面對冷超儒那乖戾、蔑視的眼神,白斯德望簡直無處躲藏。

但是,即使在這麼糟糕的景況下,他依然沒忘記告誡自己:皮埃爾,站著,傻傻地站著,別動!親愛的,別去解釋,別去狡辯!親愛的,不管這人說什麼,你都得傻傻地站著,千萬不要試圖回擊。

見白斯德望沒說話,冷超儒繼續對他窮追猛打:「另外,關於『黃鼠狼給雞拜年』這個歇後語,我想也沒必要向你白先生解釋了。反正,明人無須重話,響鼓不用重鎚,奉勸你白斯德望好自為之!」

冷超儒不耐煩地揮揮手,轉身進衙門去了。

在衙門那淺淺的、可有可無的漢白玉台階上面,心如刀絞的白斯德望去意彷徨!面對屈辱,他絲毫沒有力量去反撲、回擊,甚至連辯駁一下的機會都沒有。猶豫了好一陣,他尷尬地轉過身子,表情麻木地走下了台階。每走出一步,白斯德望腦海里都空空蕩蕩的,他的步履分外沉重。

在門子和衛兵那無情嘲諷的哂笑中,他狼狽地走到了牌坊下面。

這時,白斯德望再也無法掩飾自己內心的悲哀,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再也沒有力氣往前面走!於是,白斯德望伸出手去,吃力地扶住牌坊。那一瞬間,他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柔弱,柔弱得只能靠那高大、巍峨的石柱來穩住自己衰老得不堪一擊的軀體。

「主啊,他們凌辱我!他們凌辱了我!」白斯德望睜著一雙不肯服輸的眼睛,心裡無聲地抽泣著,「主:我秉承您的旨意,到大清國傳播福音,難道,難道我錯了嗎?主啊,我該怎麼辦?」

他感到自己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戰慄,而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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