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冷板凳」 29、胡縛理撕下了懸賞告示

孝順死後,古州鎮總兵佟攀梅擢升貴州提督。此後,佟大人在這個位子上坐了不到十個月,即被蔣霨遠奏參革職。其倒台的原因,照舊是「剿匪不力」。

咸豐七年秋季,朝廷為了改變貴州官軍的處境,飭令雲南提標昭通鎮總兵巴揚阿和川軍副將蔣玉龍二人,分頭從南、北兩面增援貴州。巴揚阿進貴州不久,蔣霨遠就奏請朝廷,令其署理古州鎮總兵。

蔣霨遠的本家蔣玉龍,同樣也是官運亨通。本來,他在進貴州之前就已擢升四川提標川北鎮總兵。咸豐七年十二月,蔣玉龍帶著自己的精銳部隊五千人,剛剛走到黔北遵義府綏陽縣,他就接到了咸豐帝的「上諭」,署理貴州提督一職。

咸豐八年正月二十二日,柳天成、何德勝聯絡麻哈州陳銘勛義軍,第二次攻陷黔南重鎮麻哈州城。激戰中,前貴州提督佟攀梅和麻哈州知州何鋌、提標守備劉尊權及手下四千餘人被悉數擊斃。

當月二十九日,柳天成、何德勝第三次攻陷都勻府城。署理都勻知府的道光進士高廷陣亡。新任古州鎮總兵、滇軍副將巴揚阿自知不敵,星夜逃離都勻,其部下則往貴定方向潰散。柳天成、何德勝、陳銘勛等率義軍尾隨而至,窮追不捨。三支義軍沒費吹灰之力,就相繼打下了貴定汛城和龍里縣城。

百里外,省城大亂。城裡的縉紳紛紛帶上家小外逃。蔣霨遠急調「石坊團」開往省城東北之黃泥堡,堵截柳天成、何德勝義軍。

同時,蔣霨遠還給新任貴州提督蔣玉龍傳信,請求他火速進軍貴陽。

早晨或黃昏,蔣霨遠都要登上城牆,仔細地巡查一遭。

貴陽,城牆高厚,守軍共有五千餘枝洋槍、火銃。此外,在這座城市的東、西、南、北四面,還安放了「牛兒炮」、「羊兒炮」數門。其中,「牛兒炮」屬重炮,一火能轟出百十斤鐵砂、鉛彈,具有很強的殺傷力。當然,這座城市的防禦工事,的確也存在著點多線長、尾大不掉的致命弱點。倘若戰端一開,往往手忙腳亂,顧此失彼。

蔣霨遠鑒於這種擔憂,囑託綠營將領、團練頭目們注意警戒,謹防義軍偷襲云云。

不過,在義軍咄咄逼人的攻勢面前,蔣霨遠還表現得比較鎮定。

大多數時間,他都悶聲不響地坐在籤押房裡,或是批轉奏章公文,或是審閱各地送來的戰報。要不,他就根據兵書上的解析,想當然地推演一些莫名其妙的陣法。有時,他還要叫上冷超儒、張茂萱或身邊的某個隨員,坐在籤押房中下幾盤圍棋。

全國各地「剿匪」的進展情況,牽動著奕那根最敏感的神經。

關於貴州的「戰況吃緊」,奕感到那是一個非常籠統的概念。

那裡的局勢,究竟糟到怎樣的程度?朝廷應當在軍事上做怎樣的調度、安排?奕心頭沒底。

他詢問軍機處,軍機大臣只能說個大概。奕再往細處盤查,軍機大臣們大眼瞪小眼,一問三不知。聖上的臉色不好看,軍機大臣們就要著忙,於是趕緊發函向貴州巡撫催問。驛站每日八百里火票傳信,催逼蔣霨遠,叫他逐日向朝廷奏報黔省的詳細軍情。

前思後想,蔣霨遠很犯躊躇——虛制凱歌、謊報佳音么?不行。

據實奏報,告警乞援?更不行。四年前,蔣霨遠就因「剿匪」不力,受到過革職處分。現在,對那些遭參奏的失職官員,咸豐帝更加嚴厲了。一接奏報,他的絕招就是立即指定其他人接替被參者職位,而被參者則就地賜死。貴陽淪為孤城的消息一旦傳到京畿,無異於給蔣霨遠判了死刑。因而,在眼前這種處境下,貴州的軍情奏章不好寫啊!

蔣霨遠把這棘手的事情託付給了冷超儒。

寫奏章恰恰是冷超儒的拿手絕活。冷超儒心裡連聲說好。既然你奕喜歡鶯歌燕舞,那我就多多益善。反正就這點手上功夫!至於軍情奏章,同樣算不了難題,關鍵看你能否揣摩得准大臣的心思。

揣摩准了,這軍情奏章才好糊弄軍機處,只要它糊弄得了軍機處,軍機大臣就能拿它去敷衍皇上。總之,寫軍情奏章的原則就是:不說假話,也不說真話。尺度自家去把握。

於是,那段時間,冷超儒天天坐在自己的文案房裡閉門造車:

替蔣霨遠炮製一份份閃爍其辭的「軍情奏章」。

「房漏又逢連陰雨,行船偏遇頂頭風」。正當省城告急之際,撫標貴陽營的七門大炮突然「啞」了兩門。這批大炮,是嘉慶二年(1797年),馮光熊任貴州巡撫時,親自採買置辦的,六十二年間,它們一直是貴州官府的鎮世之寶,貴陽綠營長年派了專人看管養護。

兩門出毛病的「牛兒炮」都屬重炮,一門安放在北門外的大營坡,一門安放在東山。因其戰功赫赫,馮光熊把它們封贈為「大將軍」。現在,「大將軍」打不響了。貴陽營的槍械師們圍著這龐然大物,輪流使出蠻力左扳右敲,卻誰也弄不響。蔣霨遠聞訊之後不由大驚失色——那打不響的「大將軍」,與廢鐵何異?!他騎著快馬,匆匆趕到了大營坡炮台。連綿細雨中,蔣霨遠痛惜地撫摸著那鎮世之寶長吁短嘆、叫苦不迭:「『大將軍』呀『大將軍』,怎麼就啞了呢?現在可是你們大顯身手的時候啊!」

一回到衙門,蔣霨遠就連忙向冷超儒討主意。

冷師爺仿造枟史記·季布欒布列傳枠中的「一諾千金」,給中丞大人出了個「一諾萬銀」的點子。蔣霨遠認為這是個好點子,決定馬上採納。

當天,貴陽城的東、西、南、北四座城門旁邊,同時貼出了一則巡撫衙門的告示。這則告示是由蔣霨遠親自草擬、冷超儒捉刀謄寫的。告示中,中丞大人承諾:無論男女老少,只要能把兩位「大將軍」修復,官府給賞銀一萬兩。具體操作程序是先修炮,後領賞。

哪曾想,告示貼出後,幾天都無人問津,貴陽城裡的男女老少反應平平。對於巡撫衙門那近乎神話的承諾,他們並不像冷超儒預測的那麼興奮。識字的人對那告示看歸看,看過就走。四座城門旁邊,甚至連「議論紛紛」、「躍躍欲試」的場面都沒有出現過。

時令雖已立春,省城依舊寒風浸骨,再加上一下雨,氣溫就更低了。連續幾天,懸賞告示都在細雨中瑟縮。巡撫大人的「一諾萬銀」,非但沒有成為彪炳史冊的千古佳話,反成了笑料。

正當蔣霨遠食寢不安憂心忡忡的時候,在幽靜的貴陽北教堂,他的一個同齡人也在為此焦慮萬分。這人就是貴州主教皮埃爾·白斯德望先生。

「喔,不可思議。比爾!」在樓梯口,白斯德望興奮地叫住了比爾·胡縛理。他說,「真是不可思議!一萬兩白銀居然打動不了這些貴陽人。要知道,他們貴州是非常貧窮的。最艱難的時候,我曾親眼看見,一種叫『觀音土』的泥巴,被很多人用來充饑。」

白主教把比爾帶進了自己的那間卧室。

這是主教府二樓上一個清爽、整潔的房間。卧室東面,有一個碩大的壁櫃,那裡最多、最顯眼的東西,就是漢字書籍。文學的、歷史的、民間文化、民情風俗的……五花八門、各種版本的中國古籍,與英文、法文、西班牙文的枟聖經枠放在一起。這裡面,既有宋朝時期鎮壓水泊梁山起義的枟蕩寇志枠,也有元代版本的枟孫子兵法枠,還有手抄本的枟本草綱目枠和枟黃帝內經枠。

「萬兩之巨的懸賞,不能讓貴陽人動心——你注意到了這個現象嗎?」白主教意味深長地問比爾·胡縛理。

胡縛理點點頭:「主教,這個情況,我已經注意到了。但是,大清國怎麼會出現這樣一種局面呢?主教,我想不明白。」

「很好。親愛的!」望著比爾·胡縛理眼中的不解與疑惑,白主教微微一笑,「比爾,你提的問題非常有意思。但是,這個問題你難不住我——因為我太了解他們啦!」確實,對中國的歷史及其政治現狀,白斯德望是比較熟悉的。此時,他結合這些年的考察、分析,把自己的思想精華以一種深入淺出的敘述方式,向胡縛理和盤托出。

他認為,大清國發生這樣的咄咄怪事,原因不外乎兩點:首先,可能是貴陽城裡確實沒有真正的能工巧匠;其次,民間即使有這樣的能人,他們會不會相信官府的承諾呢?試想,風調雨順的和平年代,腐敗的官場都謊言肆虐,鮮廉寡恥,毫無誠信可言,到了生靈塗炭的亂世之秋,官府哪還談得上什麼信用、尊嚴!

「仁慈的上帝!至高無上的主啊!你的羊群它迷失了方向!」白斯德望對胡縛理說,「去吧!比爾你去吧,我們有責任幫助他們。」

於是,巴黎神學院的高才生走出貴陽北教堂,來到了北門的城牆邊。

寒風颼颼,冷先生那濕漉漉的墨寶已經字跡模糊。胡縛理在綠營士兵注視的目光中,矜持地撕下了一張有蔣霨遠簽名的懸賞告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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