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冷板凳」 27、冷超儒最喜歡巡撫大人打著哈哈,罵他「狗日的」

湘軍大帥左宗棠曾有詩云:國無苛政貧猶賴,民有飢心撫亦難。

咸豐八年(1858年)前後,貴州境內的反政府武裝,總共有二十多萬人。除了貴陽、遵義兩座府城和少量縣城外,數十支義軍在全省各地頻繁出沒,其勢如入無人之境!而鞭長莫及的大清中央政府,對之卻無暇顧及。

這段時間,在巡撫衙門的文案房裡,冷超儒整日捏著筆管,絞盡腦汁替主人草擬軍情奏章。

在十餘載的文墨生涯中,冷超儒覺得這咸豐八年最是難熬!

別的倒沒哪樣,冷超儒感到窩囊、晦氣的,還是在用兵方面與主人的分歧。這蔣霨遠既不懂兵法,又不虛心採納人家的建議,結果步步失算,弄得官軍在「剿匪」戰場上屢屢喪失主動權,一再吃敗仗——這樣的草包,咋配官居高位當巡撫!可是,這草包偏偏是貨真價實的朝廷命官,而且就在他冷超儒鼻子底下,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巡撫的俸祿。

冷超儒的心裡憤憤不平,他常常關著房門,躲藏在書櫥後面,守著一口大瓮長吁短嘆,清淚漣漣。

這瓮有三尺多高,口小、肚大,是專門用來裝仁懷貢酒的。黔北仁懷縣茅台村位於赤水河中游,這裡歷來出產美酒。早在大清乾隆、嘉慶年間,茅台村「華聯」、「成裕」兩家燒房釀造的茅台酒,即已享有盛譽,名震京華;朝廷遂將「茅台」列為貢酒。

冷超儒不喝酒,但他特別欣賞酒瓮那滑稽的造型。閑暇,常睜大眼睛,從不同角度盯著那怪物,往深處去苦苦琢磨它。

這酒瓮小口,僅許一拳進出,這似乎在告誡他說話須得謹慎!

大肚:一瓮裝三五百斤「茅台」,其容量之大,又分明是勸慰冷超儒放寬心胸,容忍世間一切齷齪之事。然而,真正事到臨頭,懷才不遇的冷超儒就不那麼超脫了。他怪蔣霨遠不知惜才,怪世道不公,怪自己空讀詩書。總之,怪蒼天無眼冷落英才!想到傷感處,他不禁怒火中燒,心如刀割,這時,他就會抱住酒瓮,朝著瓮口敞開了嗓子,流著熱淚痛罵:「想球不通!」

那酒瓮料質極佳,且靈醒;對凡間任何風吹草動皆有所回應。

「想球不通!」「想球不通!」「想球不通!」

冷超儒每吼叫一次,瓮就會意地迎合他一聲「不通」。冷超儒停下許久,瓮里細柔綿延的餘音仍在嗡嗡地閃疊不息,最後只剩一個字:通、通、通、通!

斷斷續續罵幾聲,他的心氣便消了,通了。

冷超儒出身於貴築縣水田壩一縉紳之家。其祖輩皆家境富有,信奉「詩書傳家遠,利儀濟世長」,以識文斷字為榮,算得上是地方中的文化人。受他們的影響,工於心計的冷超儒從小立下了「扶大廈之將傾,拯乾坤之顛倒」的志向。他遠效韓信、諸葛(亮),近學陶澍、林則徐、魏源、龔自珍,發憤讀書。

冷超儒十七歲時,第一次參加省里的鄉試便輕鬆過關考中舉人,大名驚震黔疆。此後,他愈加勤奮好學,決心考進士、點翰林,經天緯地,做名垂青史的曠世奇才。

針對貴州遠離京都、治安敗壞的地域特點,除必修科目「四書」、「五經」外,冷超儒還熟讀枟資治通鑒枠,苦研枟六韜枠枟孫子枠等兵書。無論父兄、親友何時抽問,他都能坦然應對,隻字不差。

儘管後來科場不第,數次進京會試都落榜,冷超儒也從未氣餒。「是塊金子還愁不發光?為國效力、名列公卿,豈止這區區科場!」

他始終抱定這個信念:有志者事竟成!

冷先生向來耐不住寂寞。三十歲開始,他不肯再讓那無聊至極的考棚耗廢自己的寶貴時光,為此曾先後到「青岩書院」、「廣順書院」應館授課,接著,冷超儒又找到適當路子,進知州衙門給州官當上了師爺。

師爺分三品:識力俱卓,才品兼優,例案精通,筆墨.達者,上也;人品謹飭,例案精熟,筆下明順者,次也;人品不苟,例案熟練,而筆墨稍遜者,又其次也。而晚清吏治的腐敗,國力的衰微,與劣幕擅權有很大關係。

冷超儒似乎天生適合做師爺。進衙門沒多久,他就熟悉了這個營生,並馬上品出了其中的樂趣。隨後幾年,雖說他只是知州衙門的師爺,但權力卻頗大,對所有政務,都可以插手干預!知州大人睜隻眼、閉隻眼,任其發揮政治才幹。那時的冷先生,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許多情況下甚至連衙門裡的輔官都要看他的臉色行事。

要問他的秘訣?簡單——這就是培植傀儡。

冷超儒利用福連貪財的弱點,製造各種機會讓那贓官徇私枉法,然後連敲帶打直到他服服帖帖,最終甘願被自己玩弄於股掌之間。

所以,冷先生雖說沒官銜,卻垂簾訓政,把持著整個衙門。

但他還是不滿足……正如洗腳盆養不出大魚一樣,州、縣衙門對冷先生這樣的人來說,委實窄逼了些。像冷先生這樣的人,長期憋屈在那種小地方咋能沒想法?!前年,經好友張茂萱推薦,冷超儒另覓高枝,受聘於貴州巡撫蔣霨遠,為其擔任了書稟師爺。這一年,他的年紀剛好四十五歲。

冷超儒初入巡撫衙門時,正逢貴州「匪情」洶洶,各地的反政府武裝林林總總,氣勢很盛。對姜映芳、張秀眉、何德勝之流,清政府上自天子,下至督、撫級官員,全都心狠手拙,無計可施。

然而,冷超儒卻為此幸災樂禍。

冷超儒確信自己出頭的機會到了。蟄伏多年的勃勃雄心,好似那春天的竹筍一樣,咔喇喇地從他心裡往外躥,咋個都壓不住。於是他又想把巡撫大人變成第二個福連。

恰恰蔣霨遠愛和他聊天。

冷超儒本不健談,但偶爾冒出句把話,就像他的名字一樣高深莫測,沒幾個人聽得懂,讓聽的人常常走出幾里地都想不轉他說了些什麼。倘遇不高興,冷先生的話就顯陰毒,一開口就連譏帶諷的,足以把人嗆個半死。不過,自從進入蔣霨遠幕府,他的言語就多了起來,並在說話的時候語調肅穆,神色莊重,似乎再大的事情都不屑一顧,再小的事情也意義深遠。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飽學之士,冷超儒對貴州的情況了如指掌。

哪州哪縣鬧過哪樣稀奇事,哪州哪縣出哪樣土特產,哪州哪縣有哪些人文掌故,哪段歷史事件發生在何處、經過是怎樣的、有哪些當事人……他可以信手拈來如數家珍。其知識面之廣,見解之透徹,令蔣霨遠嘆服。

講笑話更是冷先生的拿手好戲。

他長了一張長掛掛的馬臉,臉上白卡卡的不巴一根鬍鬚。平時,這張臉總是板著,很少有一點笑意。但是,冷超儒個子奇高,不管臉上的表情如何,他隨便朝哪裡一杵,都像根長竹竿似的醒目。有了這副長相,他講笑話時效果特佳。

講笑話時,冷超儒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首先,他自己不笑;其次,在選段子方面,他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太直露、太淺薄的不要,太繞彎子、太隱晦的,也不要;此外,他在講述中不隨意抖摟一個髒字。貴州民間,好多笑話因內容失之於色情、庸俗,很難登大雅之堂。但他冷超儒不帶半個髒字,就能把那些葷包袱巧妙地抖摟出來。

吹呀吹呀,冷先生口若懸河、妙語連珠,直把蔣霨遠笑得忘乎所以,要死要活。老者有時還被他整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抱著肚子連聲叫「哎喲」!

這時,蔣霨遠就會一邊大笑一邊罵冷先生:「哎喲!你個狗日的冷超儒!」「哎喲……冷超儒,你這個狗日的!」那罵不是真罵。蔣中丞只有在最高興的時候,才會帶一句「狗日的」。而冷先生恰恰喜歡巡撫大人打著哈哈,親切地罵他「狗日的」。因為只有這樣,冷超儒才找得到與封疆大吏平起平坐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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