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凍血 26、三個腦袋,整齊地排成一列

當夜,兵丁們又將女教徒林昭抓獲。戴鹿芝問林昭是否願意背教。林昭的回答與王炳、盧廷美如出一轍。戴鹿芝耐住性子溫和地說:「我們地方官,大多是讀書人,並且也是從百姓中選拔出來的。我這番心腸,與你爹娘無別。希望你珍惜。」林昭一言不發,把臉扭到了一邊。

戴鹿芝耐心問道:「這位大姐,我的話,你是否聽清?」林昭答曰:「廳官老爺,我們的年紀,大概不相上下。可是,你一會兒自稱我的爹娘,一會兒又喊我大姐。我真弄不明白,你究竟該算哪一個輩分,究竟是什麼東西?」戴鹿芝說:「我也不明白,在那邪教中,你都學到了些什麼。你看你哪像所謂的『習教』之人,哪像個賢淑的良家婦女?」

林昭:「廳官老爺,我從不偷人養漢,胡作非為;也絲毫沒有為難過你們官府,老爺,咋這也會得個『不賢淑』的罪名呢?」

戴鹿芝:「你出言不遜態度蠻橫話中帶刺!而且,而且你還傳習邪教,蠱惑人心!」

「哪樣是邪教?哪樣叫蠱惑人心?」林昭針鋒相對道,「廳官老爺,天主教是至高無上的人間真理。它以勸善為本,到底有哪樣過錯?你——你好好地積點口德!不要憑著想當然,隨意去褻瀆聖教!」

「行,行啊!」戴鹿芝態度極為平靜。

但是,他那簡潔的回答意味深長。戴鹿芝回過頭來,笑著對堂上眾人說:「各位父老鄉親,此案本官決定暫時停審。現在你們來,大家一起把這女子勸化勸化。同時呢,請父老鄉親提醒她,本官向來知書識理,慈悲為懷,偶爾下令殺人,也往往迫於無奈。拜託啦!」

戴鹿芝說罷,重新戴上護耳,矜持地背著雙手出了店鋪。前呼後擁的差役們,急忙舉著燈籠跟了出來。

蕭瑟的冬夜裡雪花飄飄。

在毛口場那狹窄的獨筒子街上,戴鹿芝百無聊賴地溜達著。

毛口場的大部分農舍,本來就破敗,在飛飛揚揚的大雪中,那些草屋、土牆越發顯得低矮。戴鹿芝背著手,從上街走到下街,又從下街走到上街。

如此折轉往複,時間便一點點地過去了!然而,戴鹿芝究竟折轉、往複了好多個來回,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只有那飛揚的大雪,從未停止過撲騰。

晶瑩剔透的雪花,星星點點地撲騰著,跌落在戴鹿芝的臉上和肩背上,有的甚至跌落在他脖頸里,那些雪花一遇熱,很快就融化成若有若無的冰水,濕沁沁地滲透在衣服里。然而,他沒有躲閃,任那濕沁沁的凉意,在脊背里蔓延著,他希望那冰凉的感覺,能幫助自己清醒起來!

戴鹿芝身後,班頭和眾差役一個勁地打著哈欠。戴鹿芝見此情形,知道他們瞌睡來了。便笑笑說:「你們,暫時去找個地方歇息。天亮還有事呢!」

班頭小心問他:「戴大人,你呢?你不歇息嗎?」戴鹿芝說:「去吧,去吧!我想獨自觀賞一下雪景。」班頭見廳官老爺如此堅決,這才和眾差役應聲退下。

今日,有兩句話深深觸動了戴鹿芝。這兩句話,分別出自天主教教徒盧廷美、林昭之口。盧廷美說:「溫飽之餘,小人用手中閑錢接濟鰥、寡、孤、獨,實乃理所應當!」林昭說的則是:「廳官老爺,我從不偷人養漢,胡作非為;也絲毫沒有為難過你們官府,老爺,咋這也會得個『不賢淑』的罪名呢?」

是啊,今天的事情非常棘手。盧廷美他們究竟算不算有罪呢?

或者,換句話說——這件事情,究竟該怎麼處置才最為妥當呢?

眼下,戴鹿芝感到非常困惑。

以往,戴鹿芝一遇到棘手的事情,心裡就格外想念胡林翼。此刻也同樣如此。於是,他依稀想起了自己當初上任時,與胡大人的那段對話。

胡林翼:商山,大清國眼下就需要你我這樣的仁人志士。希望你勤勉為公,做一個清正廉潔的好官!不望當前受益,但求流芳千古!

戴鹿芝:多謝胡大人!商山祖祖輩輩都以經商為主業,家中財源茂盛,吃穿不愁,倘若不是考慮到印江眼下這種境況,下官真不願在此做官;但是,通過一個多月的風餐露宿,下官決定留下來,在印江安心做官,為百姓謀一些力所能及的福祉。

可是,眼下已時過境遷。

這裡不是當初的印江縣,而是賊蹤遍野、治安敗壞的郎岱廳。

「值此社稷蒙塵,賊寇四起之際,我戴商山縱容邪教豈不是授人以柄嗎!如若釀成後患,只恐禍國殃民啊!不行,我身為朝廷命官,理當以鐵拳搗除邪教。」

想著想著,戴鹿芝的思維越來越清晰。

漸漸地,天邊已微現曙色。而那雪花依舊在撲騰著,撲騰著!

戴鹿芝抬起頭來,把那漫天雪花打量了一陣,只覺得它們就像一群痴迷的戲子。

不知什麼時候,侯寅閣和一名書吏,打著哈欠從店鋪走了出來。

戴鹿芝迎上去小聲問他們:「他們是否有救?」

侯寅閣搖頭不語。書吏憤然告訴戴鹿芝:「無可救藥了。戴大人,他們毫不悔改!」

戴鹿芝默然,遂扭身繼續前行。侯寅閣、書吏則不緊不慢地跟隨在他的後面。戴鹿芝一邊走,一邊哀傷地說:「眼睜睜地看著閻王爺勾掉他們的名字,我實在是於心不忍哪!」走了幾步,他停下來,向侯寅閣、書吏招了招手。

待這二人走近身旁後,戴鹿芝壓低聲音對他們說:「去!你們趕快去草擬一份判詞。」

侯寅閣悄聲問他:「殺幾個?」

「全殺。」

侯寅閣搖頭道:「不妥。商山老弟,這實在不妥。」

戴鹿芝不高興地說:「這些狗男女謠言惑眾,擾亂治安……留著將貽害無窮。再說,事到如今,他們居然毫無悔改之意。就算今日我饒恕了他們,但地方中一傳十,十傳百……聲張蔓延,往後邪教定會有恃無恐。到那個時候,泥我怎生了得?」侯寅閣不吭聲了,他低著頭,和書吏一起回了店鋪。

戴鹿芝重新回到店鋪,見師爺、衙役、書吏等原班人馬均已在堂上就位,便指著跪在地上的林昭,朗聲詢問眾人:「怎麼樣,泥們說服她了么?」

眾人云:「廳官老爺,小的們說不服。」戴鹿芝說:「那,怎麼辦呢?」

眾人一片嘈雜。有的指著林昭說:「給球她兩刀!」有的說:「脫光她的衣裳,遊街示眾。」有的說:「廳官老爺,這事還是應該由你老人家做主!」

戴鹿芝看了看王炳、盧廷美和林昭三人,對眾人搖搖頭,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說:「自昨日起,本官和諸位苦口婆心,好言規勸,早已仁至義盡!無奈,這幾個混賬東西不識好歹死心對抗天條!看來,本官這回只好開殺戒了……」他命令都頭,「找個僻靜之所,將王炳、林昭、盧廷美三人斬首處決。」

眾人一聽「斬首處決」,都很興奮,紛紛歡叫著,和兵丁們一道,簇擁著王、盧、林三人向外走。都頭邊走邊問眾人:「哪裡有僻靜之所?」眾人爭先恐後提供建議。盧廷美的一個弟弟說:「下場口不遠有個河壩,那裡自古以來就是殺場。」都頭說:「好,去河壩。」

他回頭對戴鹿芝說,「戴大人,我們去河壩行刑。」

戴鹿芝點頭首肯,遂跟著眾人,往冰雪封凍的河邊走去。

王炳、盧廷美、林昭等三人,在河壩依次受斬。每處死一位,行刑兵士就把血糊糊的腦袋抱起來,在一石台上放穩。三個腦袋,整齊地排成一列。

兵士甫一收刀轉身,眾人就一擁而上,哄搶死者那血跡未乾的衣物。戴鹿芝見林昭被扯得僅剩一層單薄的內衣,忙上前阻止道:

「你們成何體統?連個死人都不肯放過么?」眾人咋舌散去。戴鹿芝令都頭:「本官要回城。你帶人在此把守。暴屍三日!記住,三日內不許收屍!」都頭說:「大人儘管放心,這三日內,任何人休想做手腳。」

三天後,盧廷美的老父親花錢雇了人,又下了幾塊門板,帶著盧廷美的兩個兒子去了河壩,準備斂埋那三具屍體。

他們來到下場口,但見油光水滑的河面上一平如砥,紋絲不動!

照往年的規律推算,這大河上下的冰雪,起碼要過了正月十五才會化開。

尚未走攏,就聽得河灣深處傳來群狗的狂吠。待盧父撲爬跟斗地拐過幾道河灣,但見在三具屍體旁邊,十幾隻野狗有的正繞著圈子狂叫、轉悠,有的齜牙咧嘴,拚命撕扯死者的臉嘴耳鼻。

盧父和盧廷美的兩個兒子衝上前去,撿起泥巴、石頭,對著群狗亂砸亂擲。群狗喉嚨里「惡惡」地抗議著,且戰且撤,最後,它們實在敵不過這祖孫數人,只得三三兩兩地站在遠處,長一聲短一聲吠叫著,向河壩邊的生者和死者示威。盧父撫摸著兒子那冰凉的頭顱,哭道:「吆喂,划不來啊!你們又沒有侵犯哪一個,怎就說殺就殺嘍?天啦,那洋人的東西,當真就挨不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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