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凍血 24、一張銀票、一桿小秤,是他給百姓送上的見面禮

在貴陽老東門附近,有個天主教教徒名叫王炳,因其以製作皮蛋謀生,街坊鄰里都叫他「王皮蛋」。

王炳幼年時,在秘密狀態下領洗奉教,神父給他起的教名是「樂倫」。

幾十年光陰似箭,王炳已經年過半百,但他依舊對天主教虔誠如初。咸豐六年(1856年)年底,經皮埃爾·白斯德望主教的批准,五十四歲的王炳作為北教堂的宣道員,隨尼邁神父外出傳教。

在將近一年的時間裡,王炳和尼邁神父先後去了興義、安順兩府的安南(今晴隆縣)、普安及歸化(今紫雲縣)、郎岱(今六枝特區)等地。各地少數民族聞道後,紛紛表示願意奉教領洗。此行對他們來說收穫頗豐。萬不諳,咸豐七年冬天,發生在安順府郎岱廳的一樁民事糾紛,導致王炳、盧廷美、林昭等三位天主教教徒,同時在郎岱廳毛口場死於非命。

這樁糾紛,後來被稱做「郎岱教案」。而當時處理這一事件的郎岱廳同知戴鹿芝,也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外鄉人。

戴鹿芝字商山,浙江蘭溪人,生於嘉慶二十四年(1819年)。五歲即發矇上學。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戴鹿芝第一次進省參加鄉試即考中舉人。兩年後,他又考中進士,遂授翰林院編修。道光二十六年,戴鹿芝以知縣分發貴州試用,補思南府印江縣知縣。

二十七歲的年輕人到印江當縣官,在印江乃至整個思南府,這都是聞所未聞的事情。因此,道光二十六年冬天,當初授七品的江南書生戴鹿芝,風塵僕僕地行進在赴任途中時,他的名字就已傳遍印江縣縣城。

不單如此,就連鄰近的騖川(今務川縣)、安化(今德江縣),一些消息靈通的縉紳也在相互打聽:那少年得志的縣官,到底是他媽個啥模樣?

新官上任,首先得拜見上司;而新官到任的早遲,還影響到前任的遷升。偌大個清王朝,在數十萬大小官位上,官員們的起、降、走、留,彼此都受著利弊出入的制約,實乃牽絲掛網無一例外。

其時,恰好是胡林翼主政思南府。那些天,胡林翼心上心下左等右等,總也不見戴鹿芝露面。「依任職公函送達的時間來推算,戴鹿芝應該早就到任了。這究竟是咋回事呢?」

胡林翼百般費解!

戴鹿芝不到位,前任就走不了。朝廷和貴州巡撫衙門幾次來函,催問戴鹿芝的下落,胡林翼均無言以對。他心裡好不窩火!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戴鹿芝突然到訪。胡林翼心裡說:「好歹你還活著。否則,本官真是法子向朝廷交代!哼,既然你戴商山目無上司,我也要給你一點顏色!」所以,當戴鹿芝說了幾遍「下官戴鹿芝跪拜知府大人」拜見胡林翼的時候,胡林翼都穩坐堂上,不予理睬。

出京城前,有人特地提醒戴鹿芝:那胡潤芝乃兩江總督、大學者陶澍的乘龍快婿,同時,胡潤芝本人又是博古通今的才子,這種人往往倚才放獷,不好打交道。這下,戴鹿芝終於領教了胡林翼的「倚才放獷」。他心裡說:「博古通今也好,倚才放獷也好,如胡潤芝這般傲慢無禮,還委實少見!」

正在尷尬之中,胡林翼突然開口了:「道光甲辰科浙江進士戴商山!」

「下官在。」戴鹿芝匆匆抬了一下頭,又趕緊把頭低了下去。

「此行你到貴州來做什麼?」

戴鹿芝急忙叩首:「回胡大人的話,戴商山乃新授思南府印江縣七品知縣。此行千里,是特地趕赴任所就職。」

「那麼,戴大人……」胡林翼又問,「你是多久領命任職,多久離開京城的呢?」

「回胡大人的話,戴商山九月初七日領受任職公函,九月初九即離京赴任。途中雖風雪瀰漫,卻須夷不敢耽擱。十月初六日,下官便已趕到印江轄地。」

「戴商山,今天是十一月十七日。可你至今未到縣衙接任哪!」

說到這裡,胡林翼挖苦道,「我想請教你戴大人,這一個多月,足下在何處逍遙啊?」

「回覆知府大人——這一個多月,下官假扮陰陽先生,風餐露宿,在邑內走村入戶,訪察民情。」

「啊?!」胡林翼暗自讚歎,「這個戴商山!」不過,他沒有流露自己的內心活動,仍舊綳著面孔問戴鹿芝,「官員微服私訪,古已有之不足為奇!本府只想問你,為何今日才來報到?」

「胡大人,在下才學平平,既蒙聖上恩典誤圈欽命,要戴商山做一方老百姓的父母官,戴商山不敢不從。綜觀古今,凡是不知民情,自顧想當然地閉門造車的官員,不但對百姓不利,而且會為害一方。」

胡林翼故意說:「我明白了。你想的是突出政績,以備將來遷升!」

「胡大人,」戴鹿芝急了,「下官微服私訪,僅僅是想了解一下印江縣的實情,更想看看自己在當地做官是否合適。倘若不合適,到任之日,便是我辭官之日!」

「哈哈哈!商山言重了!」胡林翼笑著,下堂輕輕將戴鹿芝扶起,並在堂中賜座。

戴鹿芝:「胡大人,下官知罪,願受處罰。」

胡林翼說:「不過,在處罰你之前,戴商山你是不是先和我聊聊——這一個多月的微服私訪,你都有哪些體會呢?」

孰料,這正是戴鹿芝一直想說的問題!

「民生艱難啊!胡大人!」戴鹿芝激動地說,「邑內百姓貧窮,滿目蕭疏,特別是印江縣境內的地方治安,已經到了無法維繫的地步。古話說:『飽暖思淫慾,饑寒起盜心。』胡大人,再這麼蔓延下去……恐怕……胡大人,我好擔心!」

「我也有同感。不過,當今像你我這樣有責任心的讀書人,已鳳毛麟角,不多見矣!甚至,我們還會被視作異端,遭人排斥啊。」胡林翼一邊感慨,一邊安慰戴鹿芝道,「商山,你不要著急。大清國眼下就需要你我這樣的仁人志士。到任之後,本官希望你勤勉為公,做一個清正廉潔的好官!」

「多謝府台大人!」戴鹿芝說,「商山祖祖輩輩都以經商為主業,家中財源茂盛,吃穿不愁,倘是為了享樂,我真不願在此做官;但是,一個多月的風餐露宿,在下對如何做官有了自己的理解,因此才決定留下。或許,通過不懈的努力,印江百姓能從中得些福祉。」

胡林翼問:「自己的理解?你有什麼高見?」

戴鹿芝:「可以不回答嗎,府台大人?前面你已說過——要做個好官、清官很難,在下才識平庸,三言兩語更是說不清楚,講不透徹;不過,我知道如何做……府台大人,就讓我做了再說吧。我保證做個好官!」辭別胡林翼,他徑直去了印江。

大清朝,縣衙中一般要在顯眼處掛些匾額,上面不外乎「執法如山」、「公平如水」、「明鏡高懸」之類的內容。履任第一天,戴鹿芝首先撤下了這些匾額,隨即拿出一桿小秤,叫衙役掛在公堂上。

這秤雖小,卻系純銅打造,看著明晃晃的煞是詫眼!

眾人猜測戴鹿芝的意思,估計有三層:其一,我戴鹿芝頭上掛著一桿小秤,時時清楚自己的斤兩;其二,大堂之上,我戴鹿芝凡事分斤撥兩,持平處置,眾人倘若不信,可時時監督;其三則是,凡本縣大堂屬員、衙役,汝等絕不可欺上瞞下膽大妄為,辱沒我的官聲,若有違逆,我戴商山絕不手軟!

聽了眾人的種種議論,戴鹿芝搖頭不止。

眾人詫異,遂忐忐問之。戴鹿芝說:「除了上面幾層意思,我還有第四種說法——你們先看看,那小秤上可有秤鉤?」

眾人答曰:「沒得。」

「對了。」戴鹿芝說,「我這小秤,雖說它沒拴秤鉤,卻掛連著我們的五臟六腑,掛連著商山做人的良知。頭上高懸著這桿小秤,隨時隨地我心裡都亮敞、踏實。」

辦公所需的筆、墨、紙、硯等「文房四寶」擱置妥當,戴鹿芝走進了錢糧師爺段紀傳的公案房,把一張快要揉皺的銀票交給了他。

這銀票,是戴鹿芝千里迢迢,從自己家中帶來的:面額一萬五千兩。

關於款子的用途,戴鹿芝細細給段紀傳做了安排:首先,要修一修縣城裡的幾所書院。其次,就是填補教師修金的虧欠。

「無論拖延了多久,凡是縣學書院所欠的修金,一律在此款中列支補發。」他是這麼向段紀傳交代的。

道光年間,印江縣的財政收入以白銀計算,每年不過一二十萬兩,撥到教育方面的經費少得可憐。縣學書院拖欠教師的修金歷年疊加,累計達四千多兩;校舍、學堂、藏書樓,早就破陋不堪。這下,突然有了戴鹿芝捐獻的一萬五千兩銀子,縣城裡的幾所書院很快修復一新;流失到社會上的教書先生,則三十、五十地領到了拖欠已久的束修;原本已經停課的書院,隨即就宣布複課。邑內百姓為此喜不自禁,奔走相告。一些掛鞭多年、賦閑在家的老夫子,從中受到鼓舞,他們手拄拐杖,撲爬跟斗地回到原先的學堂義務執教,為地方出力。

「印江出了一件稀奇事!新來的縣太爺帶著小秤、巨款赴任,為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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