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福音 21、猛然間,他發現自己原來是那麼封閉、狹隘、淺薄

毫無詩意的春雨,像個屈死的冤魂一樣來去無蹤,但是,山城的每個角落,都浸透了它的幽怨與哀愁!破敗的街道,低垂的樹枝,還有泥濘中那落地的槐花,都在為歲月詮釋憤懣……

中午,白斯德望打著一柄淡黃色的油布傘,佇立在化龍橋那棵皂角樹下,熱切地注視著遠方。

本多魯和胡縛理都知道他在等誰。

當王老楞、趙國澍和鄧三刀一走出普陀巷,就看見了那個倔強的身影。「畏三,那就是白先生!」

見雨中的白先生是在迎候自己,趙國澍不由肅然起敬,他把雨傘遞給鄧三刀,加快步子,和王老楞一起走近了白斯德望。

這時白先生也把傘收了。「白先生,畏三兄弟拜望你來啦……」

王老楞還沒介紹完,趙國澍、白斯德望都同時拱手向對方施禮了。

「果然是個氣度不凡的翩翩少年!」白先生用發音純正的貴陽口音說。

「白先生過獎了,過獎了!」趙國澍邊說又邊從鄧三刀手上拿過雨傘,想給白先生遮上,但白先生個子太高,他舉得很吃力。白先生忙把自己的那把遞給王老楞,然後從客人那裡把傘搶過來,罩在自己和趙國澍頭上,一道進了「貓貓巷」的主教府。

在會客廳里落座後,主教安排傭人給趙國澍他們倒茶。趙國澍發現白斯德望的長袍和布鞋都濕了,心頭很過意不去,忙勸主教去換。主教從壁櫃拿出一本書說:「那好,你現在沒事,就翻翻這本書吧。我很快就出來。」

這本薄薄的小冊子,是按中國格式刊刻印刷的,名字叫枟神州論枠,作者的名字很長,叫「弗朗索瓦·馬利·阿魯埃」(伏爾泰)。

「隨便你們怎麼去爭辯有關伏羲以前的十四個諸侯,你們的精彩辯論只能成功地證明中國當時人口眾多,法律健全!

「……

「幾乎沒有絲毫的虛構和奇談怪論,絕無埃及人和希臘人那種自稱受到神的啟示的上帝的代言人,中國人的歷史從一開始起便寫得合乎理性。全世界的各民族中,惟有他們的史籍持續不斷地記下了日食和星球的交會。我們的天文學家驗證他們的計算後驚奇地發現,幾乎所有的記錄都真實可信。」

……

「這是一本多麼美妙的書啊……原先我怎麼不知道呢?倘若和它失之交臂那才真叫可惜!」好奇、崇敬、欣慰、興奮……趙國澍的心緒沉浸在一種複雜的、從未體驗過的情感之中。透過這本薄薄的小冊子,他的視野猛然間開闊起來,他覺得自己的目光霎時間就越過貴陽,越過青岩,越過了往昔的所有人生歲月,投向了更遠的地方!

「世界還大得很喔!」趙國澍不由輕輕地發出一聲感嘆。

他猛然間感到自己原來是那麼封閉、那麼狹隘、那麼淺薄!

白斯德望換上一套乾衣服和一雙厚底布鞋,在趙國澍旁邊的一張高靠木椅上坐了下來。此時,他穿的是塌領對襟馬褂和長衫,這副打扮,完全是貴州的士紳裝束。

趙國澍說:「在下今日造訪,主要是就借款一事前來向白先生道謝!」

白斯德望起身打了個拱說:「趙先生太拘禮了。其實,趙團首的大名對老朽來說,早就如雷貫耳矣!」未等國澍接茬,主教又接著說,「足下少年有為,羽瑤先生可是很器重你哩。」

「您老說的就是蔣中丞嗎?」一聽「羽瑤先生」幾個字,趙國澍就詫異不已。因為他知道,這「羽瑤」,指的就是貴州巡撫蔣霨遠蔣大人。「嗨——兄弟,你這就孤陋寡聞嘍!」王老楞指著牆壁上的字畫,見縫插針地介紹道,「省城各個衙門中,都有白先生的朋友。你看——這些都是他們送的。」

注視著白斯德望那雙深邃的藍眼睛,趙國澍心想:「看來,眼前這位白先生,果真像人們傳聞的那樣,同蔣中丞有著非常特殊的交往哩!」

「人們都說,『江東弟子多才俊』。」白斯德望真誠地望著趙國澍,笑了笑接著說,「其實,依老朽愚見,貴州更是一個藏龍卧虎之地嘛!」

說到這裡,博聞強記的白斯德望,借題發揮地和趙國澍談起了貴州學界名流周起渭、宋炫、孫應鰲等。對周、宋、孫三位的學術成就,皮埃爾·白斯德望幾乎是如數家珍。

「貴國民族文化源遠流長,真讓我羨慕不已。」說到這裡,主教輕聲吟哦起了周漁璜的那首枟泛舟西湖夜半始歸枠。

看著主教那如痴如醉、飄飄欲仙的神態,趙國澍很受感染。他問主教宋炫曾為甲秀樓鰲磯石作過枟渙磯二絕枠,不知白先生是否熟悉。

主教說:「詠甲秀樓的佳章名句,我讀過江東之的枟鰲磯賦枠、張士受的枟甲秀樓枠、王履升的枟秋日登甲秀樓枠;還有鄂爾泰的『鰲磯溪下柳毿毿,芳杜州前小駐驂……』至於宋廷採的,在下還未曾得見。還望趙先生指教!」

王老楞鼓動國澍:「念出來,念出來聽聽!」趙國澍站起來,說了聲「見笑」,正準備吟宋炫的枟渙磯二絕枠,主教卻說:「趙,請稍等片刻,讓我把它記下來。」說著,白斯德望和本多魯、王老楞一起,在靠窗的八仙桌上擺開了紙、筆。

趙國澍清潤了一下嗓子,抑揚有韻地朗誦起來——水光瀲艷接雲霞,蕩漾扁舟泛水涯。

雲鎖空庭閑白晝,兩行歸燕接陽斜。

煙霞常作畫圖看,盡日磯頭意結寬。

釣罷歸來天欲暮,笑呼稚子接漁竿!

主教用的是行書,趙國澍剛一朗誦完畢,他也隨之記完了。

「太美啦!真是太美啦!想不到這宋廷采,他居然把貴陽風光寫得如此絕妙!」主教興奮地放下筆,不停地搓著兩手說,「今天若不下雨,真該去『蕩漾扁舟泛水涯』,可惜現在,我們只能『煙霞常作畫圖看』啦!」

國澍說:「白先生居住省城,去甲秀樓還不容易嗎?只是,不知您老是否去過我們青岩的桐野書屋?」

「噢——非常遺憾!」白主教說,「雖說在下多次路過你們青岩堡,但是從未作過停留;至於桐野書屋,那就好比對你一樣,雖是慕名已久,卻遲遲未能一睹尊容啊!」

「那好,現在正是春季,你不妨去看看。」趙國澍說的本是客套話,主教卻順水推舟地說:「那就這兩天吧,天一晴穩,我就去貴府拜訪——你看如何?」國澍忙說:「好,我在寒舍恭候!」

王老楞也說:「還是我陪你去。」

趙國澍與白斯德望正談得投機,外面突然傳來吵鬧聲。「在老子們地盤上,想咋屙就咋屙……關你雞巴相干!」這腔調莽聲莽氣的,分明是鄧三刀。他剛才不是在屋裡坐著嗎?誰也沒注意到他是什麼時候出去的。

趙國澍怕鄧三刀惹禍,忙往外走。剛抬腿就見鄧三刀罵罵咧咧進來了。接著,白胖胖的胡縛理和一臉憨厚相的本多魯也跟了進來。

原來,鄧三刀剛才和胡縛理鬧了場誤會……

白斯德望和趙國澍,一老一少,一中一西,卻都文縐縐的,說起話來之乎者也、引經據典的,鄧三刀聽不懂,再加上昨晚他喝多了酒,憋不住尿,於是趁主教忙著抄詩,便出去小解。

貴州鄉間的茅廁,在住宅中是個很好找的附屬設施,抬頭就一目了然;貴陽天主堂雖系中西合璧式建築,但廁所卻設計得比較背僻。

鄧三刀打著傘轉了幾圈,都未找到茅廁,正在發慌,他仰頭看見二樓走廊上有個傳教士,忙向他打聽。

一臉憨厚的中年神父,就是本多魯。他和鄧三刀連說帶比畫地弄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對方的意思,於是朝樓下一間小房子揚了揚手。鄧三刀過去一看,那扇關著的門漂漂亮亮地繪了一些洋畫,門上掛著一把未合嘴的銅鎖。

「你家媽的×!這哪是茅廁?狗日的洋和尚整老子!」鄧三刀心裡罵了一聲,仰起腦殼想重新問,走廊上的那個人卻不見了。

他等不及,看看四周無人,就走到花台邊,丟下雨傘,撩開大褲腿幹了起來,恰好被下樓的胡縛理和本多魯撞見。本多魯只是鄙夷地笑笑,胡縛理卻很生氣,忙跑過去阻攔鄧三刀:「不行不行!廁所不在這裡,在那邊……」鄧三刀聽不懂他那半生不熟的中國話。

「滾開!」他隨手一巴掌甩去,胡縛理就被推了個踉蹌。胡縛理更是火冒三丈,返身回去抓住了鄧三刀的衣角。鄧三刀氣得左躲右閃,連聲叫罵。

聽了本多魯的解釋,大家都笑得前俯後仰。

白主教說:「看來,對河流兩岸的人們來說,橋樑確實重要啊!否則,會發生許多莫名其妙的誤會。」

趙國澍問:「白先生,你這裡所說的橋樑,是指什麼而言呢?」

「仁愛。」主教侃侃而談,「孔丘、孟子倡導的天地君親師、仁義禮智信,我認為它包含了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方面講的是秩序和尊嚴,中國人不是常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嗎?但是,秩序的建立與維護,不僅僅是要約束我們的越軌行為,而是為了最大限度地保護人的生命和尊嚴。引申開來,這是一種仁愛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