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羅大娘 20、救人不一定非要有萬貫家財

王補鍋回青岩堡沒幾年就死了。隨後幾年間,弟弟、弟媳兩口子也陸續過世。

羅大娘與王補鍋未曾生養,她格外心痛兩個侄兒,有什麼好吃的,都要留給那兄弟倆。

但兩個侄兒很不爭氣,兄弟倆都愛賭。羅大娘在街上支攤子,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腳泥。倘若有幾文錢放在家,那兄弟倆就纏著要,不給,就偷,弄得羅大娘防不勝防。

前些天,羅大娘在路邊賣豆腐果時,認識了一個叫吳學聖的。

這吳學聖三十七八歲。他嘗了幾塊羅大娘的豆腐果後,連聲誇這豆腐果佐料齊、味道香,說:「這才是正宗的青岩豆腐果。」羅大娘埋怨說:「好吃,好吃也賣不了幾文錢,還熬更守夜的……要有別的活路,這營生,我是真的不想做了。」

吳學聖說:「倒是的!五六十歲的老人家,也該享享福了。」

羅大娘拿著棕葉扇,死勁扇那炭火,不應他。這時,旁邊人插了嘴,吳學聖才知道羅大娘是個無兒無女的孤人。

吳學聖說:「那好嘛!利利落落的,一個人無拖累,來世好修嘛!耶穌不就無兒無女么,人家偏偏就成了聖人。」

羅大娘問吳學聖是幹什麼的。吳學聖含糊其詞地說:「我啊?定番有人落難……我去救他們。」

「可惜我窮,要是我也家財萬貫的,我就學你去救人。」羅大娘半開玩笑道。

「救人不一定非要萬貫家財嘛,關鍵看你有沒有這個心。」

羅大娘說:「有心,有心。咋個沒得心!但我現在得先把自己救了才行,自己都舀水不上鍋的,能救哪個。」

「老人,真有這個心嗎?」吳學聖沉吟了一下,換上一副很認真的樣子問她。

羅大娘笑著連連點頭。吳學聖說:「那好,你去找『川鄉酒家』的鐘老闆。」他告訴羅大娘,貴陽知府衙門不遠處有座橋,那橋叫「獅子橋」,「川鄉酒家」就在橋頭的貫城河邊。

羅大娘一提吳學聖,鍾老闆就知道了她的來意。「這樣——老嫂子,你稍等一下,我樓上還有客人。」鍾老闆說完,打了一碗苦丁茶遞到羅大娘手中,然後重新上樓給冷師爺、張師爺二人各斟了一杯酒,又再三再四說了好多客氣話,這才領著羅大娘走出了「川鄉酒家」。

他們從金井街(今富水北路)出王家巷,再往北過北門橋並出了北門,又穿過幾個巷子,羅大娘這時看到了一座非常氣派的花牌坊。

這座牌坊煞是威風,其高度、寬度都是青岩「趙理倫」牌坊的好幾倍,上面用油彩塗抹得花花綠綠。牌坊正面,有一大、二小總共三個圓形大窗。牌坊上上下下都是精工製作的山水、花鳥浮雕,這些浮雕和牌坊一樣,全塗著花花綠綠的色彩。牌坊最高處,有三個大字:天主堂。這幾個字漆的是大紅色,很顯眼。

牌坊下部,開了一大二小三道大門,分別起名叫「尋源門」、「萬有真福門」、「務本門」。每道門都各自配有石刻的對聯——尋源門:「景教流行中外禔福真道昭著聖哲同歸」萬有真福門:「主保功高億萬生靈瞻若瑟救世恩厚百千士庶賴耶穌」務本門:「聖德純全九州瞻仰神恩浩蕩萬國欽崇」羅大娘以為這是什麼官府,老遠就心裡發慌。「這是哪個衙門喲?」她戰戰兢兢地問鍾老闆。鍾老闆停下來,揚手指著那三個大紅字說:「這是天、主、堂。」說罷,他神色莊重起來,用右手在胸上規規矩矩地打十字叉。

羅大娘覺得好玩,也站正身子,學著鍾老闆的模樣去畫十字,還未弄完,她就見右邊那道門裡走出了一個洋人。這洋人,身材又高又瘦的,晃眼一看樣子很嚇人。

鍾老闆對這洋人很恭敬。「主教大人,這婦女是瑪丁(吳學聖的教名)介紹來的。她想在育嬰堂做事。」說著,他叫過羅大娘,對她說,「這是白主教。快給主教大人行禮!」

「白豬叫?」望著那又高又瘦的外國人,羅大娘心裡既疑惑又好笑,「外國人硬是稀奇,咋會取這麼個名字嘛。」不過,她心裡嘀咕歸嘀咕,依然忍住笑,躬身給這個洋人行禮。主教大人扯扯嘴角,笑著對她矜持而和善地點了一下頭。羅大娘有點慌張,不知該對這洋大人說點什麼。

「我們先去育嬰堂看看吧。」這個名叫「主教」的洋大人開口說話了。「喂喲——他說的是貴州話!」羅大娘又嚇了一跳,心想,「這話恐怕老老少少都聽得懂哩。天!他是咋學會的?」她覺得這個洋大人很親切,心裡不由少了些恐懼,多了些敬畏。

天主堂右面,有一排平房,屋子有好幾間,裡面的孩子們正在吃飯。

「這是哪些人的娃兒喲?恁么多!」羅大娘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鍾老闆說:「你先看。看完,主教會告訴你的。」

這些小孩,大的約有七八歲,小的才出世兩三個月,還睡在襁褓之中嗷嗷待哺。一個中年婦女抱著一個嬰兒,正用湯匙舀了米羹,嘬嘴一口口吹凉了喂他。

主教一邊走,一邊不露聲色地觀察羅大娘的表情。

把育嬰堂每間屋子看過後,主教兩手對握,一動不動地放在心口下面,用低沉的聲音對羅大娘說:「他們都是我撿來收養的——這些可憐的娃娃,被他們的父母遺棄了!」他的語速緩慢,語調低沉,彷彿是從他那悲凉的心底浸出來的,很富於感染力。霎時間,羅大娘眼前現出了自己苦難的童年——「每一天,都有孩子在失去父愛、母愛……」主教用悲憫的聲音繼續說,「這些孩子的父母,或者死於疾病,或者喪命於戰亂,或者遭遇了無法承受、難以啟齒的恥辱。但是,在仁慈的上帝面前,所有的生命都一律平等!這些孩子是無罪和無辜的……他們正期待著同類的憐憫、救助和疼愛!」他那雙藍眼睛裡閃爍的淚光,還有那被扭曲了的面部肌肉,表達了內心的全部傷痛和苦難!羅大娘的心口被一股熱流堵塞著,她想哭。

以前,羅大娘從未見過外國人。在她想像中,洋人都長得怪模怪樣的,他們就像山裡的大貓(老虎)、豹子一樣,吃人肉、喝人血,吃人連骨頭渣渣都不留,只剩幾撮吞不下去的頭髮。可是,今天這個洋人,他居然收養了這麼多無家可歸的娃娃!羅大娘看看那些小孩,又看看白主教,臉上流露出一絲驚訝的神色。「媽……這怕是要花不少的錢哩!」她心裡這麼想,卻沒有說出來。

「我,一個外鄉人,遠渡重洋,來大清國傳播聖教,普渡眾生!這些年,我所經受的磨難,真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白斯德望的每一句話,都說到了羅大娘的心坎上。她一邊聽,一邊不住地點頭。

白斯德望繼續在那裡大發感嘆:「在這天地之間,我除了一顆充滿憐憫的仁愛之心,別的一無所有!不過,欣慰的是,我幫助了許多弱小者——所以,我非常快樂!」說到這兒,白主教撇下鍾老闆和羅大娘,獨自向鐘樓走去。鐘樓北面,緊緊關閉著一扇厚重的大門。

大門兩邊的石柱上有一副對聯:「畫閣鐘鳴千里應名園花放四時新」

鍾老闆問羅大娘:「你願不願意在這裡做事?」羅大娘說:「我願意。」鍾老闆說:「但是,老嫂子,我要給你講清楚,在這個地方幹活,除了吃飯管飽,每年只有四兩銀子的工錢。」

「管飯?四兩銀子?一天三頓,每年外加四兩銀子……」羅大娘的眼睛都瞪圓了,「老天爺,這工錢還少啊?!老闆,說來不怕你笑話,我在青岩賣豆腐果,經常都是飽一頓餓一頓的。」鍾老闆說:

「既然這樣,老嫂子,我勸你留下來。」

「要得!」羅大娘說,「那麼,麻煩你給『白豬叫』說一聲嘛!」

鍾老闆說:「行,我去給白主教回話。」說罷,他朝不遠處的白斯德望走了過去。

羅大娘感到這個洋大人的面目非但不兇惡,而是那麼慈祥、和善,而那些娃娃,則使她心頭湧起了從未有過的、做母親的神聖感。

從此之後,羅大娘成了北教堂的一個勤雜工,專門給白主教和育嬰堂的娃娃們洗衣、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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