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羅大娘 19、老爺的心頭沒根好腸子

下人們的飯食很粗糙,但管飽。包穀飯酸菜湯都是養人之物。

蠻蠻的個子一年年地往高處躥。十六歲時蠻蠻的胸脯就開始往外鼓。

母把蠻蠻喊到背僻處,問她:「肚子痛不?」蠻蠻說:「痛。」又問她:

「痛的時候還有哪樣?」蠻蠻說:「有血。揩都揩不住。」母說:「也是的……十六歲的女人,該醒事了。」

母拆了一件舊衣服,用布片疊成一個長墊子,把縫製和使用的方法教給了蠻蠻。

做生意之餘,老爺有兩個愛好,一是養狗,一是看書。聽長年們說,老爺年輕時候還在「播州書院」上過府學。直到現在,與老爺交往的人,文人雅士居多。在老爺客廳里,這些讀書人舉止都很文雅。老爺和他們說話時也是引經據典、滔滔不絕的,很有派頭。

蠻蠻進去摻茶,偶爾也尖起耳朵聽到一些,好多話,她都聽不懂;聽懂的呢,卻又很有道理,比如「三人行,必有我師」;比如「兒孫比我強,留錢做什麼?兒孫不如我,留錢做什麼?」又比如「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等等。

老爺養的狗,總數在十二三隻。有些是本地土狗,有些是洋狗,還有幾隻,是從都勻那邊買來的,叫「下司狗」。蠻蠻的活路中,有一項就是煮狗食子。熬狗食子的灶,在茅廁門口,與蠻蠻住的柴屋隔了條過道。熬狗食子的時候,老爺好像不放心,常站在過道那兒,眼睛一眨不眨地監視蠻蠻做活路。有時,看見「糟糠」在院壩那頭朝這邊張望,老爺就裝模作樣地提醒蠻蠻:「快攪,不要熬糊了。」

然後,他乾咳一聲,低頭進了茅廁。

蠻蠻滿了十八歲,老爺和母就商量要給她和憨憨圓房。那個夏天,憨憨在偏岩子玩水時,淹死在湘江河中。為人一世,痴也罷,傻也罷,都是娘身上落下的肉,母為憨憨哭得死去活來。

老爺倒還平靜。畢竟,憨憨上面還有兩個哥一個姐,均已成家立業。他只是嘆了口氣,說:「這也是命吶!」這之後,老爺仍舊做生意,看書。蠻蠻仍舊洗衣、掃地、倒茶,給老爺熬狗食子。轉眼又是一年多。

有天深夜,蠻蠻起來解手。經過後院時,她看見老爺卧室的油燈還亮著,間或傳出斷斷續續的說話聲。聯想到最近母的臉色不好,憑著一種直覺,蠻蠻覺得自己肯定和什麼事有牽連。於是,她把鞋脫下,光著腳板走到老爺卧室前,把耳朵貼在窗戶上聽。

「不要說這些!要討,等我死了你再打主意。」

這是母的聲音,聽口氣,她好像不高興。

「你呀你呀,討小又不犯王法。扯那麼遠!還死啊活的……做啷格嘛!」

這是老爺的話。

「你起這個心,我還不如把她賣了。錢多錢少,我一個都不留。全給你……」

「要賣,充其量就一二十兩銀子,未必……我們還缺那幾文么?」

「反正,只要有我這人樁樁在,你就趁早收起你的歪心!」母的話剛完,就聽屋裡「噗」地一聲,油燈熄了。老爺和母都再也沒說話。蠻蠻又光著腳板摸索回了柴屋中她那麥草墊成的地鋪上。

第二天吃過早飯,蠻蠻正在洗碗的時候,母習慣性地綳著那張老臉,換上一身絨綢縫製的衣服出門去了。

蠻蠻熬了狗食子,用木盆盛好端進了狗圈,接著,就蹲在柴屋用齊刀劈柴。

「嗨……快看快看!蠻蠻,快點過來。」狗圈門口那面傳來老爺的聲音。蠻蠻背對柴屋門,她沒注意老爺是好久走過去的。

蠻蠻丟下齊刀,拍拍手走了過去。那些狗已經吃完了食子,正在狗圈裡瘋打。其中一隻下司狗伸直了身子,往一隻洋狗背上爬。

洋狗身高腿長,屁股離地老高,儘管下司狗舉著前爪,扣住洋狗,還用嘴咬住它的前胛,卻總也爬不上去。下司狗急了,一邊快速地擔閃著下腰,一邊「嗯嗯」地叫著去討好洋狗。

蠻蠻不好意思,想走開。「注意注意……」老爺卻拍拍她的手背,連聲喊她「注意」!蠻蠻怕老爺發火,只好繼續尷尬地站著。這時,在下司狗的哀求下,洋狗弓身叉開後腿,又主動壓低了後腰。

下司狗終於如願以償。

老爺又嘿嘿嘿乾笑幾聲,才心滿意足地走開了。

蠻蠻又去劈柴,剛拿起齊刀,柴屋的光線突然就暗了,她扭過脖子,看到兩隻腳已站在身旁,那腳上穿著一雙方口布底鞋,鞋面乾淨得一塵不染。還未等她站起,有隻溫熱的手就放在她脖子上,輕輕地摩挲起來。她「呼」地起身後,側轉身子試圖往外逃,老爺卻一把抱住了她的腰。

十九歲的蠻蠻,個子與老爺不相上下。老爺左按右撲,想把她往草鋪那面拖,幾次都未得逞,連瓜皮帽都被蠻蠻扯到了地上。但是,年過花甲的老爺,身子骨仍然很硬朗,蠻蠻漸漸不支。這時候,老爺已顧不上自己的體面了,他張牙舞爪地撲騰著,其靈活程度不亞於一個年輕人!東躥西撲、塵土飛揚間,蠻蠻的腳和老爺的腳在地上雜亂無章地踩踏著,幾次踏住了老爺的帽子。但那頂厚實的瓜皮帽彈性極好,被踩中的時候它由圓到扁,腳一離地它則由扁到圓,踩來踩去,它都是老樣子。

老爺的一隻手終於捉牢了蠻蠻的右乳,他翹著一嘴山羊鬍,在蠻蠻的臉上、脖頸上和胸脯子上亂拱,還一個勁兒地在蠻蠻耳邊說:

「我稀奇你。我稀奇你……」在遵義方言中,「稀奇」是一個頗有感情色彩的中性詞,它包含了「喜歡」和「珍惜」的雙重意思。

全身上下珠光寶氣的母,這時突然出現在柴屋門口。老爺不得不放開了蠻蠻,他看看老婆,又看看蠻蠻,覺得既尷尬又滑稽。「嘿嘿!嘿嘿……」他悻悻地乾笑了兩聲。母綳著臉,低垂著眼皮,像個泥菩薩似的一動不動,甚至,連她那鬆弛的眼皮也沒有眨一下,彷彿是她做錯了什麼。

當老爺撿起帽子,離開柴屋時,他已經恢複了平日那種衣食無憂、心安理得的神態。但是,蠻蠻感覺到,老爺那目光陰森森的,每逢年關臨近,他向人催租討債時,就是這副臉嘴。

「日你砍腦殼的先人……」老爺已經走到院壩邊了,蠻蠻還隱隱約約聽見他氣急敗壞地罵了一句粗話。起先,衣衫不整的蠻蠻很擔心,她猜想母可能也會發脾氣罵她一通,甚至動手打她一頓。還好,母連一句重話都沒有說,她只是叫蠻蠻去收拾自己的舊衣裳。這有點出乎蠻蠻的意料!她紅著臉,手忙腳亂地把幾件舊衣裳折成個小方塊,低頭不語。

母說,跟我走。蠻蠻趕緊拿上小方塊隨母走。

母一出大門就加快了步子,那雙小腳迅速邁動著,快得就像雞啄米似的,居然把蠻蠻遠遠甩在了後面。蠻蠻看見母邊走邊從衣裳的斜襟里掏出一張手帕,不停地揩眼睛。蠻蠻跟著母,忐忑不安地走在破舊的街道上。不遠處,一個挑篾筐擔子的小販,正彎著嗓門在那裡長聲吆喝:

「黃糕粑——」

每走幾步,小販就吆喝一聲,每一聲吆喝,他都把重點放在尾音上。「黃糕粑——」悠揚的尾音遙遙牽扯、綿延不絕,盤繞出一股子幽遠、古樸的韻味……

母領著蠻蠻三拐兩拐,最後走進了湘山寺下面的一個巷子。

那裡有間破屋,蠻蠻看見一個中年漢子正在拉風箱。火上煨著一碗鐵水。

這人,蠻蠻見過,他姓王,人們都叫他王補鍋。母從補鍋匠那裡接過一錠銀子,用手帕包上,在貼身處揣好,又細心地拍了兩下。

臨走,母悄聲對蠻蠻說:「好好跟他過,這人踏實。不像那些讀過書的老爺,嘴上仁仁義義,肚裡卻想精想怪的光想佔便宜,沒得根好腸子!」蠻蠻只是點頭,不知該說哪樣。

那補鍋匠是貴陽下來的,姓王,人們叫他「王補鍋」。

「補鍋匠,補鍋匠,腰桿勒根窮杠杠,磨穿鞋底子,兩頭不見亮。」補鍋匠是個苦營生。不管砂鍋、鐵鍋,都要用些年辰的。窮人補鍋,拿不出幾文錢;富人家的鍋也不是天天要補。所以,補鍋匠都很窮。

蠻蠻和王補鍋做夫妻後,走州串府地漂泊著,四海為家,相依為命。過了十多年,王補鍋漸漸地老了,雖然有蠻蠻給他挑擔子,但一個花甲老人經常生病,長期居無定所顯然是不行的。於是,在蠻蠻三十七歲這年,王補鍋帶著她往老家走。

在老家青岩堡,王補鍋還有個弟弟。

王補鍋的父母,給王補鍋和弟弟留下了幾間舊草房。在王補鍋外出謀生的二十年間,弟弟雖說娶妻生子,但日子也難熬,本指望將就哥哥的草房給兩個兒子安家,但哥哥一回來,這指望就給打亂了。才進門,弟弟一家人就把臉板得像幾方生鐵塊。不過,他們好歹騰出一間房子,讓蠻蠻和王補鍋住了進去。

這房子既窄小,又潮濕,但終究也是個遮風避雨的地方,所以夫妻倆都很知足。

王補鍋在一家財主那裡租了兩畝薄田,蠻蠻則在場壩上擺了個小攤賣豆腐果。夫妻倆就這麼一天天艱辛地熬著日子。十多年的流浪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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