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羅大娘 18、老婦人說,有事才找他嘛,沒事我來搞哪樣

卻說在貴陽知府衙門北面的獅子橋頭,有一家老字號的酒肆,叫「川鄉酒家」。這家酒肆,從老闆、酒保,到掌勺的大師傅,全都不是本地人。

既然取名叫「川鄉酒家」,想必他們是四川人。不過,卻沒人知道他們啥時來的貴州。經年累月,這幢杉板木樓的房檐下,「川鄉酒家」幾個大字,都在那布幡子上洒洒脫脫地晃悠著!酒肆大門兩邊,漆成古銅色的杉木板上,用行書陰刻著這樣一副對聯——得閑時擺點龍門陣寬身處來杯苦丁茶布幡、對聯,牢牢地牽了路人的目光,往那店堂里拽!初看,那聯語中的對仗似有值得商榷之處。不過,下細將內容一琢磨,便發現這些文字背後,蘊藏著一股閱盡滄桑的凜凜風骨!書法更見功力,長撇短豎間,張揚著一股下筆千鈞的傲勁。據說它和酒幡上的字都出自張琚之手。張琚,字子佩,黔西人,工書法並擅長詩文,有枟焚余草枠詩集傳世。

朝里走,但見寬敞的店堂光線充足,几案、茶具清爽井然。中柱上,隨意掛了些辣椒串,還有帶殼的包穀棒子,那辣椒紅彤彤的沒一點雜色,此乃本地有名的「花溪辣椒(音guo)」。四周板壁上,錯落有致地掛了十來幅字畫,這些字畫無論其裝裱,還是彼此間的搭配都很得體。整個酒肆顯得高雅而落落大方。打此進出的客人,不是名流也是顯宦。店門前的過路人,即使不喝酒,不吃飯,也常常忍不住要拐進去,喊碟五香葵花,看壺老鷹茶或「都勻毛尖」。

初春,中午,一個老婦人,背著布包出現在貴陽獅子橋「川鄉酒家」的店鋪門前。這婦人年過半百,身體壯實,個子比一般的婦女要高出許多,粗大的手膀子上,兩隻衣袖都高高地挽扎著,厚厚實實的蠻腳上穿了一雙麻耳草鞋。

憑老婦人身上打滿補丁的土布衣服,還有她那粗手大腳的模樣,一眼就看得出這是忠厚的苦寒人。不過,外表看去,老婦人一點也不邋遢,她花白的頭髮利落地梳了個髻,巴巴實實地盤在腦後。那臉上雖說皺紋不少,膚色卻黑里透紅。再配上一身寬大的衣服,老婦人這副做派,簡直就像個洒洒脫脫的中年漢子。

老婦人橫過一隻手,用力扯扯身上斜背的布包,出神地望著頭頂飄飄揚揚的布幡子,猶豫片刻,她抬腿跨進了店鋪。

酒肆里客人不多,一個酒保正撅著屁股,蹲在地上用抹布擦洗桌子板凳。老婦人站在門邊,朝著那屁股問:「喂,小兄弟,東家呢?」

酒保冷不防給嚇了一跳,他猛地轉過身來,驚乍乍地打量老婦人。「東家?你是哪個?找他做啥子?」他反問老婦人的神態,顯得不大高興。老婦人說:「有事才找他嘛。沒事我來搞哪樣!」說著,就在一根長凳上坐了下來,均勻地喘了幾口大氣,又說,「麻煩你請他出來一下。」

她那頗具來頭的氣勢,把酒保鎮住了。酒保忙上樓去叫鍾老闆。

樓上的一間雅座里,鍾老闆正在給兩個客人敬酒。這兩個客人,一個是巡撫衙門的錢穀師爺張茂萱,另一個就是廣順州知州衙門的冷師爺冷超儒。

聽了夥計稟報後,鍾老闆覺得很奇怪。「會是哪個呢?」憑夥計的描述,他怎麼也猜不出來者的身份。張師爺提醒他說:「會不會是你老家的親戚……?」鍾老闆說:「怕不會喲!那麼遠的,她來貴陽搞啥子?」

冷師爺說:「要喝就喝,不喝你就去把人打發走,何必半陰不陽的耽擱大家的時間!」

鍾老闆笑著點點頭,拱手踉二位師爺賠了個小心,隨夥計下樓去了。

這老婦人,是青岩堡的羅大娘。

年輕時候,羅大娘在乾媽那裡得知自己是播州(今遵義)人,姓羅,小名「蠻蠻」。依遵義土話,「蠻蠻」是父母對子女獨有的愛稱,意即「丫頭」、「寶貝」。乾媽說:「你是辛酉年生的,屬雞。聽說,你爹還是個吃穿不愁的小財主哩……」乾媽推算過,辛酉雞年即嘉慶六年(1801年)。至於蠻蠻的出生地,乾媽說她也不清楚。

蠻蠻記憶中的童年,是一聲驚恐的尖叫和一場衝天的大火。童年的某個深夜,人們就像扔石頭一樣,把剛進入夢鄉的蠻蠻從她家的房子里拋了出來。站穩之後,她才發現房子變成了一堆好大、好大的乾柴!那堆柴不知是怎麼燃起來的。在漆黑的大地上,那火光格外顯眼,燃燒的房子透明地扭曲著。許多人一邊尖叫,一邊衝進大火,把算盤、花瓶、桌子、凳子之類的小物件往外拋擲……蠻蠻的家,轉眼變成了一座廢墟。

天亮的時候,兩口未上漆的棺材放在了廢墟前面。蠻蠻看見人們把兩具燒成焦炭狀的屍體塞進了薄板棺材,棺材太小,奇形怪狀的屍體,四肢呈騎馬環抱狀蜷曲著,蓋板怎麼都關不上。人們就把炭棒一樣的手腳各自綁上繩索,再蒙上篾席,叫大漢子往下按。

屍體按平順了。人們給她的頭上搭了塊孝布,逼迫她哭,逼迫她燒錢紙,逼迫她給那兩口棺材磕頭!他們告訴蠻蠻:那睡在棺材裡面的人,是她爹娘。她不相信,聲嘶力竭哭啊,哭啊,說人家哄她,怎麼也不承認爹娘會變成那個樣子。後來,兩口棺材都被埋到土裡去了。

她被一個穿長衫子的親戚領到播州城裡,交給了一個叫「老爺」的人。

老爺是一個穿長袍馬褂、戴瓜皮帽的白鬍子老頭,家住丁字口。

親戚牽著蠻蠻走了很遠很遠的路,總算到了那個地方。那裡的圍牆好高、好長!那裡的大門好寬、好厚!那個穿長衫的親戚,對這裡顯然熟悉,他大大咧咧地推開一扇大門之後,蠻蠻隨他步入了一座四合天井的院子。

院里沒人,四周空蕩蕩的房間也全都上了鎖。幾株香噴噴的桂花樹,使這院子愈發顯得幽深!蠻蠻雙腿打顫,她戰戰兢兢地對親戚說:「表叔,我怕鬼。」

「你才是個鬼……」親戚笑笑,安撫她說,「乖,快走。去遲了人家不高興!」他牽著蠻蠻,接著往裡走。他們又進了一道大門,步入另一個院子……這些院子,門檻都很高,站在外面的蠻蠻只能露出一個小腦殼。親戚拎住蠻蠻的衣領,像提口袋一樣,幫她一道道地翻過了那些門檻。

他們終於見到了那個叫「老爺」的人。

方石砌的階沿坎上,放了一張寬大的竹躺椅,一個鬚髮皆白、穿方口布鞋的老頭兒,正仰靠在竹椅上看書。親戚走過去,小心地向他鞠了個躬。老爺扭過頭,把蠻蠻挑剔地打量了幾眼,才咂巴了幾下嘴皮表示滿意,然後從衣兜里摸出幾個銅錢兒,丁丁當當地放在親戚的手上。親戚再次向他鞠躬。

親戚對蠻蠻笑了一下,拍拍她的頭,走了。

老爺那張臉,白凈而且細膩,他下巴上那撮山羊鬍子也是白生生的。最好玩的是老爺說話、吃飯的時候,隨著他嘴巴的張合,那白生生的山羊鬍子一翹一翹的,彷彿是一把小毛刷。

除了幾個長年、丫鬟,在這個家裡陪伴老爺的,還有「犬子」和「糟糠」。蠻蠻剛去的時候,根本不知道「糟糠」、「犬子」是什麼,直到過了很久,她才明白「犬子」是老爺的獨兒子,而那「糟糠」則是老爺的女人。

老爺的「犬子」比蠻蠻大十歲。他們兩父子的衣著完全相同:

一樣的瓜皮帽,一樣的方口布鞋,一樣的長袍馬褂。不同的是,老爺喜歡背手,而「犬子」的手卻是朝嘴巴里放,確切地說,他是把大拇指扣在嘴巴里,斜著眼神發獃,口水源源不斷地往外流淌,還成天「呵呵呵,呵呵呵」地傻笑。「犬子」究竟在想些什麼呢,沒有誰說得清楚。但是,他那自得其樂的笑聲告訴別人,他不知道什麼叫寂寞。長年們背地裡叫他「憨憨」。老爺買蠻蠻進家,就是為了給這「犬子」娶個價格低廉的童養媳。

「糟糠」是一個瘦削的老婦人,她個子很高,卻裹著一雙小腳。

這樣一來,她的外表看上去就不大協調;另一個不協調之處是:她的年紀比她丈夫老得多。

「糟糠」不大愛說話,因為她臉上的肌肉太鬆弛,一說話就上上下下地直打哆嗦。不過,「糟糠」的衣著卻很華麗,出出進進之間,那一身花花綠綠的褂子、袍子和亮閃閃的項鏈、耳環流光溢彩,看得人眼花繚亂。她身上的每一個關節乃至每一根纖維,彷彿都在金銀水裡浸泡過似的……這個老婦人,自稱是蠻蠻的乾媽,依本地風俗,蠻蠻稱呼她時既不能叫「媽」也不能叫「娘」,而是喊她「母」。

蠻蠻既是童養媳,也是小長工。她的活路有三樣:一是洗全家的衣、褲、鞋、襪;二是洗菜、洗碗;三是掃地。她畢竟太小,時常洗不幹凈衣服或碗筷。

老爺很有修養,他不說粗話,也不輕易動手打人,只是,在蠻蠻做錯事情或洗不幹凈衣服、碗筷的時候,罰她跪階沿坎,雖然,一跪就是老半天;老爺性格倔強,除了「糟糠」誰都不敢多嘴替蠻蠻求情。

蠻蠻時常莫名其妙地哭,一哭她就思念自己的爹娘。但是,九泉之下的爹娘怎知道,他們的女兒蠻蠻,正在這播州城裡落難啊!

有一天中午,蠻蠻洗碗打碎了一隻湯匙,老爺把眼睛一瞪,九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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