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銀票 15、國澍說:「老哥,你一定要幫兄弟這個忙,不然,我臉都要丟盡。」

那段時間,趙國澍躊躇滿志的,全身像長了翅膀一樣,輕飄飄的,腳下無論是梯坎還是泥濘,全都如履平地,不在話下。可是,時令一進入九月,形勢就急轉直下。畏三修城的資金本來就不多,卻連二趕三遇到了幾樁禍事……

青岩古城的修復工程,咸豐四年六月開工後,截至咸豐五年九月,修復的舊城垣共計九里,約佔工程總量的四分之二。殊不知九月上旬,南門剛合龍的城牆突然塌方,轉眼就垮了一里半。趙國澍火冒三丈,叫監事會辭退原先的夫頭。夫頭一聲不吭,甩手就走了。

十月中旬,老鷹岩採石場山體滑坡,八個石匠和他們剛改出的毛料一起,被垮下的沙石重重掩埋。趙國澍領團丁掏運了半個多月,破碎的屍骨才從沙石里找出來一一併攏。

這兩棒,趙國澍挨得不輕。銀子浪費了不說,還延誤了工期。

原先那個夫頭出事前他陸續在監事會預支了五千七百兩銀子,這是一百個工匠半年的工錢。萬子相老先生把這事提出來,那夫頭已不知去向!工匠們怕得不到錢,就停工不幹了。趙國澍既不忍苛刻他們,又怕工期再遭拖延,他如數補清工錢後,工匠們這才復了工。

重新開工後,趙國霖被哥哥派到了監事會,專職把關審查賬目。

審查發現前兩年虧空太大,十萬一千二百兩工程款,年底只剩下了八千多兩而城牆的缺口還有將近兩里,再加上西門和北門兩座敵樓的費用,少說都要一萬五千兩銀子才拿得下來。

修城一事官府分文不出。這一點,趙國澍早就清楚——試想,朝廷連軍權都下裁,叫官紳們自己籌餉辦團練,還會有銀子給你修城牆么?

他仍厚著臉皮一趟趟跑知州衙門、知府衙門、布政使司衙門和提督衙門。

何知府東擠西挪,好不容易才撥給趙國澍一千兩銀子。特克慎、福連這兩個滿族官員任他怎樣哀求、申訴,始終分文不給。尤其是福連,他對趙國澍本來就懷著一種既鄙夷又嫉妒的複雜心態,現在他對趙國澍更是冷嘲熱諷:「還是量體裁衣吧!老弟,沒那個能耐就算球。辦事沒點自知之明,可丟人吶!」

趙國澍聽了好不寒心!出知州衙門時,他雖然在禮節性地給福連作揖打拱,心裡卻在一遍遍地罵:「狗官!福連,你這狗官!」一種強烈的不祥之兆,如野狗撲羊般地撕咬著他、蹂躪著他,「大清江山,遲早要毀在你們這些人手上啊!」

這時,萬福和蔣玉龍已回四川去了,現任提督孝順,是從雲南調過來的,他推說自己才上任、不了解詳情,叫趙國澍去找巡撫。

趙國澍一聽就知道這是個滑頭的滿族官員,他把腳一跺,轉身去了巡撫衙門。

這時,蔣霨遠已官復原職。他對毀家辦團、修城的趙國澍是比較欣賞的,他認為大清王朝正需要這種既有學識又深明大義的縉紳。

雖然,這些年貴州財政瘠貧支絀殊無存留,連綠營每年百把萬的軍費也全仗湖南、四川兩地協餉,但蔣霨遠出於激勉之心,叫錢穀師爺張茂萱拿一千兩銀子給趙國澍。

張茂萱戴著棉帽,身穿錦緞縫製的馬褂、棉袍,這身打扮看上去既齊整又潔凈。「哪樣?一千兩?!籤押房哪有這麼多銀子?」這師爺一開腔,就聽得出他是地地道道的安順人。他故意作出一副驚訝的神態,彷彿是刻意要掩飾什麼秘密,或者,他似乎在暗示趙畏三:

別聽這老頭的,他在撒謊。

蔣霨遠說:「丁寶楨不是放了一千兩銀子,叫衙門給他買洋槍么?你先挪給『石坊團』。」

「我的老大人,那錢咋能動?過幾天就要支付的呀!」

「你先拿來再說。」蔣霨遠說,「買槍是大事,修城也不是小事哩!屏障沒有了,槍啊炮的又抵什麼用。」

見蔣霨遠話中有埋怨之意,張茂萱連忙賠上笑臉,附和道:「是的是的,我一向都是這麼認為的嘛。」

銀票拿過來了,上面卻只有九百兩的數額。巡撫問張師爺咋回事,張師爺說,馬上就是年關,夫人這些天扯來買年貨了。

九百兩就九百兩。趙國澍趕忙給巡撫大人叩首致謝,心想:「螞蚱也是肉嘛!這總比在福連和特克慎那裡強些。」

蔣霨遠說:「本撫院已儘力了!」他揮揮手,「以後你不要再來找我申告。」

趙國澍出巡撫衙門時,感到後面的衣角被人拉了一下,回頭一望,見是張師爺。張師爺小聲說:「那麼幾文薄錢都要來麻煩蔣大人。」趙國澍停住腳,向張茂萱恭恭敬敬地行禮,說:「張先生,不是迫於無奈,我咋會厚皮實臉的麻煩中丞大人。」

「哈哈,剛才我是同你開玩笑,沒想到畏三老弟當真了。哈哈……」張茂萱接連打了兩個哈哈之後接著說,「我和冷超儒是好朋友,聽他說起過你。」

「哦——?」趙國澍驚喜地說,「在下曾受教於冷先生。失禮!」

他忙再次向張先生打拱行禮。張先生還禮後,他們間的距離似乎一下拉近了。張茂萱說:「足下既然是超儒的學生,那我們說話就用不著彎彎拐拐的了。」

趙國澍點頭說:「當然,當然。你是師叔嘛!」張先生善意地取笑道:「現在就眼高手低,我真擔心你不適合在官場上混。」他直言不諱地說,「不是當師叔的責怪你,你真的不開竅。」

趙國澍又一次打拱行禮:「有請張先生賜教!」

「『賜教』?哎喲……說不上說不上!不過只是點愚見而已。」張茂萱意味深長地點撥趙國澍,「你們候補知縣、候補知府獲授的只是個虛銜,未正式入仕,朝廷的官制章程,約束不了你嘛。」

趙國澍:「這個么,我曉得的。既然師叔今日專門給畏三提出來,我想定是另有所指。畏三懇請張先生明示。」

張茂萱說:「你半隻腳都跨進官場了,還書生意氣的。這,這恐怕不行!」

趙國澍:「師叔的話言之有理。」

張茂萱自負地笑笑:「好多事情一點就通,不過,話一說白就未免顯得俗氣!好啦,你自家去悟!」

趙國澍急促地眨著眼睛,故意傻乎乎地做苦思狀,一副誠心求教的樣子。

張茂萱說:「以後,老弟有什麼難處時,儘管吩咐。」趙國澍摸摸衣袋裡的銀票,苦笑著不好回言,只得趕忙拱手告辭。

江西會館的戲樓上,一幫四川戲子正在演枟唐二玩龍燈枠。趙國澍費了一番周折,終於找到了王老楞,兩人邀邀約約去了王老楞的住所。

這是鐵局巷裡的一個獨家小院。門窗發黑,有很多蛀蟲挖的洞子。國澍隨老楞進了屋門,見一個趿著布鞋、上身穿淺紅色夾襖的漂亮女子坐在木地板上烤炭火。王老楞朝那漂亮女子擺了一下腦殼,那女子就乖乖地出去了。起先,她坐在院壩東面曬太陽,過了一會,她又趿著鞋出了院門。

趙國澍把修城的情況給王老楞作了敘述後,王老楞坐不住了,但卻沒有吭聲。

他一會兒用火鉗往炭爐上加煤塊,一會兒提砂壺給趙國澍添茶……目前,趙國澍最急需的,是銀子,而且起碼要上千的銀子,他雖然未直接向老楞開口借,但在生意場中滾打了多年的王老楞,早已看出了這個意思。

那女子出去片刻,院門又響了一下,她手上托著一袋用梧桐葉包著的東西進來了,重新坐在一張小凳上,開始嗑葵花子。瓜子皮伴著唾沫星子,「噗」、「噗」地撒落一地。

趙國澍估計這女子是王老楞在貴陽討的小老婆。但怎麼從未聽他說過呢?哦,可能剛討沒多久……他正在揣測,老楞說話了。

「畏三,聽我說,」老楞放下茶杯,專註地望著國澍說,「我年長你頭二十歲,你也從來不把我當外人。今天你就聽我一句:既然勉為其難的麻煩多,那就撒手!」

國澍說:「撒手不可能。走都走到茅廁邊了,何必屙在門口?」

「畏三,你究竟在圖個哪樣嘛?」老楞說,「辦團,我不說哪樣,但你還要傾家蕩產地修城,目的何在?我真是搞不懂。」

「老楞哥,」趙國澍說,「錢財散去終會來,我只想給地方中人辦幾件大事。」

王老楞說:「男人家活在世上,是應該建功立業,但是這一寶,你押重了!」趙國澍搖著頭說:「你這話一點都不對。試想——倘若不趕緊修復城牆,『長毛』打進來,他們不單要金銀財寶,還要你我的腦殼!老楞哥,你不相信過幾年看嘛……」

王老楞見一時說不動國澍,就調轉話頭,問他要好多銀子。國澍說:「我想借六千兩。」

王老楞說:「兄弟,現在生意不好做,前段時間我買了這座房子,又給你娶了這個小嫂。手上的確緊呢!不過,既然你現在有難題,為兄我盡量給你想辦法。」國澍說:「老哥,你一定要幫我。不然,我臉都要丟盡!」

「是的。」老楞敷衍他道,「為兄一定儘力而為!」

他真的會儘力嗎?從內心來講,趙國澍是不大相信的。「看來,這事終究要泡湯!因為,整整六千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