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祥光 12、老皮,老白,白先生

咸豐五年五月十七日,是個晴朗的日子。天還沒大亮,白先生就和他的助手比爾·胡縛理背著藥箱,借著朦朧的晨曦,悄然走出了教堂的大門。

初夏的凌晨很安靜,十天前,在這座城市的北門橋邊,一個叫舒狗兒的中年人被凌遲處死。白斯德望清楚,這舒狗兒大號「舒光富」,是咸豐、同治年間貴州有名的義軍首領。

遠遠的六廣門城牆邊,蹲著一個小販,他沒像大白天那樣「熱碗耳糕,熱碗耳糕……」地吆喝。因為,街上除了幾個巡邏兵,行人屈指可數。

在威清門,撫標貴陽營的兩個士兵剛剛接哨,他們一邊開城門,一邊打著呵欠,問白先生去哪裡。白先生臉上微笑著,拍拍藥箱。

兩個兵轉過頭,繼續打他們的呵欠。

前段時間,白先生因為生病,已有近半年時間未出門了。

平時白先生出門,身後總會跟著一大幫好奇者觀察他的一舉一動,有時即便是走路,他也被裡三層外三層地圍著,弄得他步子都邁不開。這也難怪,咸豐年間,像白先生那樣的人,貴陽城裡不多見。白先生不姓白,他是法蘭西人。

法蘭西與大清國是有所不同的,例如紀年方式,大清國用的是天干地支和皇帝的年號,他們法蘭西則採用「公元」——即白先生所說的「主歷」紀年。白先生說,咸豐五年是「主歷1855年」。

白先生來貴州很快就熟悉了中國的禮節,他學著貴陽紳士的樣子,逢人就打拱作揖,認識不認識的都賠著笑臉說「幸會」。不過,他的中國話還不很流利。

他一邊打拱作揖,一邊費勁地彎著喉嚨管學說中國話:「我——皮埃爾·白斯德望,法蘭西人。鄙人,前來大清國,是向貴國的高僧大德取經……」這段話陰陽怪氣的,人們豎起耳朵,聽了好一陣才把語義弄明白。皮、埃、爾、白、斯、德、望!嗨呷——他們法蘭西人,光姓氏就嘰哩咕嚕一長串,哪有大清國的「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好記!那名字一長,喊叫起來就拗口。

最先,有人叫他老皮,這種喊法有點「那個」,聽著總好像在罵人家;後來又有些人叫他老白,這種喊法呢……也有點「那個」。貴陽方言里,「伯」、「白」同音。這廝是個凸眉凹眼的洋和尚,並且才四十齣頭,年齡與其相當的人,憑什麼喊他「老伯」?於是,大家不約而同地叫他「白先生」。

白先生出門,左面的夾肢窩裡總是夾著一本書。開始,有人猜測說,那本書的名字,肯定叫枟聖經枠。哪知,猜錯了!白先生夾肢窩裡夾的書,叫枟神州論枠。任何一個人,倘若你對這枟神州論枠感興趣,白先生馬上就會操著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吃力地把書裡面的內容,耐心地念給你聽——中國——舉世最優美、最古老、最廣大、人口最多和治理最好的國家!我們為了瓷器而去中國,好像我們自己沒有瓷器;我們為了紡織品而去中國,好像我們缺乏紡織品;我們為了一點草藥湯而去中國,好像我們的土地里不生長藥草……

四千年前,當我們還沒有文字時,中國人就知道了所有我們現在才開始吹噓的、有用的東西……

白先生說,枟神州論枠的作者也是法蘭西人,叫「弗朗索瓦·馬利·阿魯埃」又名「伏爾泰」。他就是讀了這本枟神州論枠後了解中國、愛上中國的,因為這種愛,白先生辭別家人,不遠萬里來到了舉目無親的大清國。

白先生個子很高。據巡撫衙門的錢穀師爺張茂萱目測,白斯德望的個頭至少也有七尺五。但凡古書上的英雄豪傑都是「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白先生正好是那種體型。因為其身高腿長,平日走路,他常常在無意間顯露出一種從容不迫、飄飄悠悠的韻味,只有到了「老祖祖」跟前,才暴露出一個外鄉人的忐忑、局促。他那戰戰兢兢的神態,似乎總在擔心禍事像樹葉一樣會落到自己頭上來!

「老祖祖」是一棵皂角樹。一棵歪頸子的,被披紅挂彩、香煙繚繞的古樹。

那棵皂角樹,生長在北門外已有四百六十多年了,它是明朝洪武年間,「征南大將軍」傅有德駐紮貴陽時種下的。隨著時光的流逝,歷史的許多遺迹,已被歲月的塵埃湮沒,只有傅大將軍種的皂角樹,還霸氣十足地矗立在化龍橋邊。

北門一帶,人們閑得無聊的時候,都喜歡不露聲色地等候在化龍橋邊,看「老祖祖」怎麼出法蘭西人白斯德望的「洋相」。白先生每次從「老祖祖」跟前走過時,都要吃力地佝僂著身子,右手在頭上搖搖晃晃地比畫。看起來就像是他在和什麼人打招呼。對面沒人,他也要這麼比畫。很逗人發笑。雖然,大家都清楚,白先生是在躲避皂角樹上那些帶小刺的枝條。

白斯德望是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來貴州的。

至咸豐五年為止,白先生在貴陽「貓貓巷」居住了整整八年。

這八年中,白先生做了這麼幾件事情:一是將早年清廷禁教時被殺的教徒郝開枝的故宅改建成了貴陽天主堂;二是辦起了育嬰堂;三是修起了富麗堂皇的「主教府」;四是建起了修道院,專門為貴州的天主教培養神職人員。後面三件事,白先生辦得都很順利,主要原因在於白先生與貴州巡撫蔣霨遠的結識。

那是咸豐元年(1851年)的事情。

那個冬天,有一個包袱在廣東街東側的巷口擺放了三天,居然沒人去撿。

那包袱里裹著一個棄嬰。這樣的情形,人們已司空見慣。

六廣門那面吹來的北風,像打傷的野獸一樣時高時低地嗚咽著,退往大十字方向。風裡夾雜著陣陣嬰兒的啼哭聲。那聲音如此地委屈、恐惶,像落水的羊羔那樣柔弱無助。

第三天下午,白先生聞訊後,忙帶著一個僕人趕到巷口。這時,那個嬰兒已經不哭了。

白主教輕輕蹲下去,將那個奄奄一息的小生命抱了起來,用左臂托住嬰兒的頭,右手托住嬰兒的下半身,讓他仰躺在自己的臂腕間……這個可憐的孩子,他的母親為了不讓他凍著,只是在他身上包上了幾件大人的破舊衣服。那些舊衣服,早已被尿液浸得像冰冷的鐵片。白主教把小指頭放在他嘴邊,那個虛弱的小生命卻被一種本能激醒了,拚命想銜住白主教的指頭兒;白主教把手拿開後,他的嘴仍在那裡咂巴、探尋……

白主教臉上露出欣慰的笑意。他知道:這個孩子,有救!他趕緊將那些布片重新包好,準備把這奄奄一息的小生命抱回教堂去。

「車(轉)過去!車過去!」突然,不遠處傳來幾聲嚴厲的吆喝聲。一個手持長鞭的衙役騎在高頭大馬上,揮動著長鞭抽打路人。

白主教慌慌張張地抱緊了孩子,準備往南走。就在這時,他身後傳來一聲清脆的響鞭。「啪!」僕人的臉上挨了一鞭子,僕人不敢吭聲,只是捂著臉背對著大路,規規矩矩地站著。

「洋和尚,還不車過去!」那個手持長鞭的衙役騎在馬上,毫不客氣地俯視著東張西望的白斯德望。他連忙背對大路,學著僕人的樣子一動不動地佇立著,緊緊抱著那個瀕死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用體溫保護著他,虔誠得就像呵護自己的命運。

憑經驗,白主教估計有什麼官員要打這裡路過,但是,他不敢扭頭去看,他既怕自己挨打、又擔心那長鞭誤傷了懷裡的孩子。「主啊!寬恕他們吧!寬恕那些無知的人們……」他祈禱著,希望官員走快些,最好眨眼間就過去。

這是一支非常氣派的儀仗隊。走在最前面的是四排馬兵,高頭大馬一律是棗紅色,每匹馬的前蹄都是齊進齊出,顯得訓練有素,騎在上面的馬兵器宇軒昂;馬兵走過不久,又走來打旗幡的步兵,共有五排,每排四個人,各種顏色的旗幡上面,分別寫有「都察院右副都御使」、「翰林院編修」、「禮部右侍郎」、「正二品貴州巡撫」等字樣。

接下來,依次是五排扛火銃的步兵和五排提梭標的步兵;步兵後面,是兩架八乘官轎,前面坐的是新任貴州巡撫蔣霨遠,後面的轎子里坐著貴州離任巡撫呂佺孫。

轎子里,蔣霨遠饒有興緻地觀賞著山城的街景。

蔣霨遠,字羽瑤,漢軍鑲藍旗人。道光十五年(1835年),蔣霨遠中進士,旋即在朝廷以戶部郎中補官。蔣霨遠的父親蔣攸銛,是深受嘉慶皇帝倚重的名宦、權臣,其歷署內閣中書、陝西巡撫和兩廣、兩江總督,晚年充軍機大臣,管理刑部。蔣霨遠兄弟二人,他是長子。由於從小生活在養尊處優的官宦之家,再加上本人是學子出身,蔣霨遠歷來注重儀錶,隨時隨地他都冠戴華麗、衣著整潔。

在待人接物方面,蔣霨遠舉止文秀態度和藹,很有親和力。

在京城任職十餘載,於咸豐元年八月,蔣霨遠奉詔署河南巡撫,同年十月初八日該授貴州巡撫實職。

此時,蔣霨遠渾身上下那簇新的花翎頂戴,雖說在大街上有些扎眼,卻反倒使他顯得不嚴自威。

突然,街東面的巷口邊,一個奇怪的背影映入了眼帘:身軀偉岸的傳教士,在雪地里恭敬地佇立著。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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