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古堡的主人 10、稍不留神,那鍋滾燙的開水隨時都會被人掀翻

咸豐四年(1854年)三月,都勻府獨山州發生了「楊元保事件」。布依族農民楊元保是齋教教徒。其父親因帶頭抗捐而被捕,後慘死獄中。楊元保聯絡播讓、四寨等處的苗族、水族和布依族農民,秘密打造兵器宣布起義。

都勻位於貴州南部,其府屬荔波縣與廣西接壤,府城距貴陽四百里,故而素有「貴州南大門」之稱。義軍一起事,首先就打敗了都勻府八寨廳游擊楊金鰲的綠營,接著擊潰州牧王效虞糾集的官軍,攻陷都勻平舟司,佔據了通往獨山、羅斛(羅甸)、大塘(平塘)和廣西南丹的要道,並聯合廣西的李亞狗義軍,圍攻獨山州城。貴州巡撫蔣蔚遠接報,迅即調集提標都勻協、定廣協、上江協前往鎮壓。

楊元保將寡兵單,漸不支,只好下令往廣西南丹撤退,四月二十二日,楊元保兵敗南丹昔里山,被俘。蔣蔚遠下令將其押回貴陽。

同年五月十八日,布依族農民楊元保,在貴陽北門橋被斬首示眾。

「清江團」、「聯鄉團」、「石坊團」三支團練奉調參加了這次行動,但均無大的建樹。因為孤軍作戰的楊元保義軍,在實力上與官軍過於懸殊,僅憑貴州、廣西兩省的綠營,就將這次起義鎮壓了下去。

第一次帶兵參戰,雖未與敵人直接交鋒,但趙國澍仍長了不少見識。官府與老百姓之間的矛盾已經到了無法調和的地步——這是他最強烈的感受。究其原因,只有兩條:一是清王朝吏治的腐敗,二是老百姓的極度貧困。兩者相互刺激,形成惡性循環。雖說時令已是初夏,但是當他想到這一層時,仍禁不住打寒顫。

他彷彿清晰地看到,清王朝頭上晃晃蕩盪地懸著一鍋開水,稍不留神,那鍋滾燙的開水隨時都會被人掀翻!楊元保事件,從發軔到偃息才個把月,但是其破壞作用卻是不可小看的。義軍搗毀官府,開倉放糧,所到之處豪門顯貴盡遭屠戮無一倖免,僅以黔南獨山州為例,該州被滿門抄斬的富豪之家就達三十餘戶!此外,還有數十家縉紳的財產,被義軍洗劫一空,房子搬不走,他們就點火燒,直燒得寸草不留,瓦礫遍地!

那些天,趙國澍帶著團練,今日這裡,明日那裡,在黔南境內四處奔襲堵截義軍。「可惡!可惡!」他又累又餓又氣又急,對楊元保,他充滿了憤恨和詛咒,而且後怕。回到青岩堡家中,他就病了。

這天,五月初十,是個艷陽天。大病初癒的趙國澍牽上自己的馬,不緊不慢地朝北門方向走去。放眼望去,那道山巒格外清秀,天地之間,一條大路從北面的山嶺中逶迤而來,又傍著青岩河逶迤而逝,狹窄的視野豁然開朗。青岩河邊的演武場上,五棚團丁正在鄧三馬的帶領下會操。

趙國澍遠遠地看了一下會操情況,就上了馬。他斜扯著韁繩,按東、南、西、北的順序,在古城外側心事重重地繞了一圈。

和前人在古書上的描述相比,古城早已沒有原先的氣勢……

青岩堡建成後的兩百多年中,曾有兩個人對城牆進行過維修。

這兩個人,一個是土司班麟貴的兒子、貴州前衛副總兵班應壽;另一個是青岩武舉袁大鵬。此後,因疏於維護補葺,十三里長的城牆鼠洞累累、戰道塌陷、雜草叢生,有些地段甚至整體豁缺,口子長達二三里;那些築城的巨石,不是給人拆運外賣,就是被搬去作了屋基或院牆,到了咸豐初年,城垣更是損毀嚴重,四座城門剩下了兩座,而且,城門上的敵樓也早被拆毀,在年復一年的日晒雨淋中,那古老的城門,與搖搖欲墜的殘牆一樣不堪目睹。古堡,名存實亡!

古鎮昔日那威震八面的凜凜雄風,似乎已經隨著蒼莽的歲月一道遠遁、風化了。

這段時間,趙國澍在病床上反覆思考的,就是修復這座古堡的城垣。

出征黔南期間,趙國澍先後到過十多座城鎮,發現這些城鎮中,凡重兵把守、城牆高築之地——如都勻、獨山,都未受太大損失;反之,被攻陷的十之八九是布防不力、城垣殘缺者。

「獨山到貴陽不過三百里。當時如果楊元保北上圖取省城……」

他思考著,「作為貴陽門戶,青岩這地界一場惡戰是無論如何都避免不了的,那麼,我能否守得住呢?」一觸及這個問題,他就感到後怕。趙國澍重修古城的願望也越來越強烈。

初七之後,接連幾天都陰雨綿綿的,那雨若有若無地飄灑著,不算大,卻很嗦,陰一陣陽一陣來去無蹤,像個喋喋不休的煙花女子一樣叫人心煩……這天晚飯後,在趙家的堂屋裡,趙國澍、趙國霖平生頭一次發生了激烈爭執。

「一圈高牆就想把『長毛賊』擋住么?哥喂!你莫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啊!」國霖聽了趙國澍修城的打算,認為這是一樁不可思議、非常荒唐的事情。

趙國澍說:「我確實在和你商量大事,沒有開玩笑。」

國霖說:「大清朝連天京(南京)這樣的水陸重鎮都失守了,大半個中國已經落到了人家手裡,他若想要你青岩,豈不是太簡單了么?」

「那——你的意思是坐以待斃嘍?」國霖說:「我也不是說坐以待斃,他來了我們可以跑嘛。」趙國澍冷笑道:「你自己都說,大半個中國都落到了『長毛賊』手上——跑,你還能跑到哪裡去?」

「修城,談何容易!怕是要好大一筆錢咧……」國霖問他,「這錢哪個出?」

國澍說:「我自己想辦法。」

「哥,這可不是個小數字啊。」

國霖想,除了自家出銀子,別的還有哪樣辦法?!

國澍說:「大概要十萬兩銀子。」

國霖搖著頭說:「不夠。光是工錢恐怕就要萬把。」

十萬兩銀子,它幾乎是趙府的全部積蓄!國霖有自己的想法,他認為趙府白白花出這麼一筆錢實在不划算。

「倘若為修古城而淪為一文不名的窮光蛋,這不是發瘋嗎?」——當然,他沒把這話說出口。

國澍完全了解弟弟的心思,於是給他攤牌說:「國霖,如果你實在不贊成,我看就這樣,」他字斟句酌地說,「我們兄弟二人平分家產,我用自己這一份修城。」

他說得很坦誠,卻把國霖將住了。

「哥!你這不是當敗家子嗎?!」國霖一慌,就有些口不擇言。

國澍很平靜地說:「確實,老祖宗們創業艱難,好不容易才掙到這份家底,我們應該珍惜;但是,從『長毛』興妖作亂以來,神州上下群寇蜂起,遍地狼煙,如果現在不未雨綢繆,將來只有坐以待斃!」

國霖卻冷笑著說:「我看,青岩這彈丸之地,修了城牆也未必守得住。」

「守得住咋個?守不住又咋個?我寧可散盡家財修城,也不願把它拱手讓給『洪、楊』亂黨!」趙國澍粗暴地打斷弟弟的話,咆哮道,「我趙氏子孫,身為大清子民,不為國分憂,反而坐等賊寇上門劫財,無異於助紂為虐——這才是大逆不道!」

兄弟倆都心事重重。

古話說,「長兄為父,長嫂當母」。自父親去世後,幾年來,趙氏門戶一直靠國澍支撐著。國霖雖然痛財,但哥哥既然決心已下,他也不好再固執己見,更何況,國霖自己也是練武出身的漢子!

「要不我們還是分家。」過了好一陣,趙國澍又開口提議道。

「不,哥,你不要再提分家。」國霖打斷了國澍的話,這時候,他已完全被哥哥的精神打動了。國霖說:「打鐵要靠親兄弟,上陣還是父子兵。別說修城,即使哪天上殺場,我也不後退半步!」

青岩堡城垣,周長十三里,連城門、敵樓在內,要修復它哪是簡單的事情!為此,趙國澍上門拜訪了萬子相、喬品庵等十多位德高望重的紳耆,紳耆們對趙國澍的做法備加讚許。八十高齡的萬子相是西棚棚官萬榮的祖父,曾在外地做過官,很有見識,他給趙國澍提了很好的建議。趙國澍根據他的建議,成立了修城的臨時機構:

監事會,其職責就是管理工程資金、採購材料、監督工程質量;聘請全部紳耆擔任監事會理事。

感嘆之餘,紳耆們紛紛解囊,連窮家小戶也三碗兩碗地捐了糧食。

陰陽先生選擇六月初五為破土吉日,巧合的是,六月初五恰逢「石坊團」會操。這天中午,古鎮北門外的謝家坡盛況空前,四鄉八里的人們都涌到了演武場。眾目睽睽之下,青岩團務道趙國澍把自家的積蓄共計十萬兩銀子,連同公眾捐款一千二百兩,鄭重地交給了監事會的萬子相、喬品庵等老先生,請他們代為掌管、支應。

「咚……咚……咚……」,隨著北門外三聲號炮,重修古城就正式動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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