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石坊團」 9、十六歲的新兵當上了哨官

咸豐二年四月,湖南綠營招兵買馬,十六歲的田興恕成了提標鎮筸鎮的一名小兵。這年九月,太平軍佔領湖南永興、安仁、榮陵、醴陵等地後,又揮師圍攻省城長沙。洪秀全令石達開築壘於湘江西岸。當時,守長沙的綠營不到一萬人,面對太平軍十幾萬人的凌厲攻勢,湖南巡撫駱秉章絕望至極,他一面向清廷告急,一面身藏尖刀做好了兵敗自刎的準備。

洪秀全、駱秉章皆廣東花縣人,早年曾在同一私塾讀書,且情同手足。道光十二年(1832年),四十歲的駱秉章考中進士回鄉接取家眷,其間,洪秀全登門朝賀。

入夜,駱留洪賞月,並以對聯為戲。

洪秀全出上聯:「夜宿池邊,楊柳搖落漫天星斗。」

駱秉章對下聯:「早登麟閣,棟樑撐起歷代乾坤。」

洪秀全因屢試不第而滿腹牢騷。對聯中,其反叛之志已暴露無遺。

此番會面後,洪秀全、駱秉章大禮而別,各奔東西。到了咸豐元年,當駱秉章擢升湖南巡撫時,其同窗好友洪秀全已與之分道揚鑣、勢不兩立!隨即在這長沙城刀兵相見。

九月中旬,貴州鎮遠知府胡林翼,鎮遠鎮總兵秦定三,還有全湘援兵進至長沙,形成對太平軍的反包圍。各鎮綠營也奉令陸續往省城進發,準備救援長沙。太平軍雖說腹背受敵,卻憑仗兵員充沛,在湘江西岸各建營盤,與來援的綠營遙相對峙。

在湖南,鎮筸兵素以兇悍著稱。最先趕到的鎮筸兵在太平軍中撕開一條口子,衝進長沙後,駱秉章的底氣足了些。他採納部下江忠源的建議,令提標都司塔齊布徵募敢死士一百人,準備破襲太平軍營盤。

田興恕出身山區農家,從小就膂力過人,又當過下蠻力的石匠,當兵後更是剽悍無比,兩名上司曾因欺負他而被其殺死,江忠源念他年幼,免罪將之留營效力。

田興恕報名參加了敢死隊。當夜,一百名士兵在西門城牆墜索而下,借著夜幕掩護,分乘十艘小船,劃往湘江西岸。船行不久,口銜匕首的田興恕趁大家不備,棄舟下水,向北面的太平軍營地方向鳧去。有人提議把船划過去攔住田興恕,塔齊布說,時間來不及了,隨他吧。

白天,太平軍炮轟長沙城時,田興恕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四處躲藏,而是暗中記下了全部火炮的具體位置。

此時,田興恕小心地摸到了太平軍炮位附近的水域。突然間,西南面響起了殺聲。他知道,是其他弟兄在那裡和太平軍幹上了。

太平軍不知城裡究竟衝來了多少清軍。「嗚——,嗚——」到處響起了牛角號的警報。一隊隊太平軍急急趕往南面增援。田興恕上岸後,趁亂點燃了太平軍的營帳。借著火光,他又找到了離炮位不遠的火藥庫。「喂,站著幹什麼,還不去救火!」一名太平軍頭目見田興恕一臉稚氣,頭上又包了一塊布,便把他當成了傷兵。

除了服裝外,太平軍與官軍的主要區別在於髮式。官軍士兵的頭髮前面剃光,後面結辮盤於頭上,而太平軍則是長發披肩——這也是「長毛」一詞的起源。

田興恕見這頭目未認出自己,就哄他說:「快……!城裡的清妖衝出來了。天王叫你們趕快撤離……往西撤!」那頭目信以為真,忙命令士兵們把炸藥裝入木箱,往炮位邊搬運。田興恕也舉起一枝火把,幫他們照亮。

長沙城內,提標各營和鎮筸鎮的兩萬人正在西門、南門結集待命,隨時準備出擊反攻。

西門城樓上,駱秉章心急如焚。

湘江西岸,敢死士正在浴血拚殺,但實力過於懸殊,敢死士們一個接一個地倒在太平軍的亂刀下。聽著城外越來越微弱的廝殺聲,駱秉章與提督鮑起豹懊喪到了極點。

突然,湘江西北面,接連響起悶雷般的爆炸聲。開始,這聲音還很零散,伴著爆炸聲,太平軍炮位上躥起了衝天的火柱!三五聲之後,爆炸聲此起彼伏地連成了一片,大火也融成了一片,後來,就完全分不出聲音的高低和火柱的方位了。那兒成了十足雷區、火海。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駱秉章大惑不解。

就在這時,湘江邊上出現了一隻紅燈籠,這燈籠正飛快地繞著圓圈,它一邊繞一邊自北向南移動。這紅燈籠,這圓圈,是駱秉章和敢死士們預先約定的,意思是襲營成功!

「衝出去!」

駱秉章下令後,鮑起豹舉起一枝洋槍,朝天連放三響。這個信號,一是令城外各鎮綠營向太平軍發起攻擊,二是令守城兵丁打開城門。西門和北門打開後,那兩萬被困已久的綠營兵嗷嗷地叫喚著,餓狼般衝出城門,去與亂了陣腳的太平軍作困獸之鬥。

是役,太平軍遭到綠營的內外攻擊,先被炸毀了十二門大炮,接著又損兵折將萬餘人,元氣大傷。洪秀全只好揮師東去,進軍湖北。而那十二門大炮,全是田興恕炸的——他騙過那名太平軍頭目之後,果斷點燃了炮位上的炸藥,然後揮著一隻紅燈籠,邊繞邊衝出重圍。跑到湘江岸邊後,他丟下燈籠,跳進了冰凉的江水之中……駱秉章聽了鮑起豹和塔齊布的彙報,下令立即召見田興恕。

田興恕被駱秉章的親兵帶進了巡撫衙門,他一路走,一路貪婪地東張西望……

他極為矛盾地欣賞甬道兩邊的假山、怪石和奇花異草。「這衙門就是衙門,衙門和外面一比,確實是大有不同啊!」巡撫衙門的奢華,既令田興恕眼界大開,又令其憤憤不平。

他心裡時而鄙夷地說:「娘媽皮的,假充斯文!這樣的花花草草,我們鎮筸那地方多得很嘛。你駱秉章,有個么子雞巴稀奇的!?」

他心裡時而又羨慕地說:「老百姓缺衣少食,哼!你駱秉章卻高門亮瓦的氣派得很!娘媽皮的,將來要是老子當了巡撫,衙門中這些假山、怪石,我一樣也不要。這空地,老子用它專種葛藤。我種上葛藤後,還要給它搭個架棚。這樣一來,想叫它橫著長,它就給你橫著長,想叫它豎著長,它就給你豎著長。一開春,滿院綠油油、青旺旺的,實在是好看得很嘛!」

平時,田興恕除了自己的頂頭上司江忠源,再也沒見過職位更大的官。可是這一次,湖南的最高統治者——封疆大吏、一品要員駱秉章,卻直接把田興恕請進了自己的籤押房。那是一個儒雅的老頭兒,他的籤押房裡除了書還是書。在那間充滿了書卷氣的籤押房裡,當田興恕看見駱秉章的第一眼,他就驚喜地發現了巡撫大人的秘密——這老頭兒,他的身材和田興恕的身材一樣,都很矮小。這一點,是田興恕原來沒有想到的。「哈哈,大名鼎鼎的駱秉章,你也不過如此嘛。你我差不多嘛!」田興恕暗地裡欣喜異常。

巡撫的皮膚細膩且白凈。「娘媽皮的……」田興恕心裡暗暗說,「這些坐衙門的人,著實要清閑些咧!哪像我們,熱起來像他媽皮火在烤;冷起來咧,又像他媽皮刀在刮,再是林黛玉也整成了黑包公!」他心裡暗暗說,「不行,既然你駱秉章可以當巡撫,那麼,我為什麼就不能當一回巡撫呢?哼,我田興恕得把這風水給它轉一轉!」

溫文爾雅的巡撫大人,他的坐姿很是特別,看起來顯得既莊重、安詳又不刻板。他的兩臂,雖說穩穩噹噹地放在太師椅上,可那十個秀氣、靈巧的指頭,卻閃閃爍爍地一刻也沒有閑住,它們輪流地上下交錯著,雨點般地敲擊著太師椅的扶手。而他的師爺、湘陰人左宗棠,則獨自坐在一邊低眉飲茶。

傲慢的左宗棠,外表就桀驁不馴,他對駱秉章、田興恕二人皆冷眼旁觀,視而不見。

依規矩,田興恕向巡撫大人行跪拜禮。他傻乎乎地跪在地上,對著籤押房那冰冷的地面說:「鎮筸小兵田興恕,奉命參見中丞大人!」駱秉章斜著眼角,仔細把他打量了兩眼,心裡暗自讚歎:「好個不知深淺、人小鬼大的山崽!」

「小山崽,壘(你)告(叫)什麼門計(名字)?」駱秉章明知故問。「啊?」田興恕聽不懂駱秉章的廣東話,他傻乎乎地跪在那裡。

駱秉章又重複了一遍:「壘告什麼門計?」

「啊?」田興恕又「啊」了一聲,還是傻乎乎地跪著。一旁的左宗棠見狀,忍不住哈哈哈哈大笑起來。「你這伢崽!」左宗棠站起來,故作嚴厲地指著田興恕訓斥道,「伢崽,中丞大人的話,未必你聽懂么?」那半是嗔怪半是提醒的語氣,委婉得就像責備自己的孩子。

「我……我著實聽不懂嘛!」田興恕不高興地說,「中丞大人那雞巴口音,聽起來古怪稀奇的。我聽球不懂!」左宗棠一聽,又是哈哈地一陣大笑。

笑畢,左宗棠給田興恕耐心解釋道:「伢崽,駱大人問你叫么子名字!」田興恕急忙挺起胸脯,口齒清晰地大聲說:「中丞大人,我叫田興恕!」哪知,太師椅上的駱秉章卻刁鑽地一笑:「嗯——我雞道(知道)!我雞道你就是田興恕。」他話鋒一轉,接著又問,「田興恕,你會寫你的名字么?」田興恕答曰:「回中丞大人的話,我不會寫!」

駱秉章問:「你老爸呢?你老爸,難道他沒教你寫字么?」田興恕答曰:「駱大人,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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