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洋槍 3、那兩枝洋槍,震住了青岩堡一方歹人

趙氏發跡,靠的是精打細算、勤儉持家。

明初,趙氏在青岩堡安家後,世代以務農為生。直至清順治年間才小有積蓄。又經過幾代人的操持,到了嘉慶朝,趙氏已是收租吃飯、田畝充盈的富紳之家。青岩城外,擺早、擺查、麒龍、達夯、姚家關等七十多個寨子,有四分之一的田產屬趙氏。這些田產,是趙氏祖上逐年購置的。人壽年豐。趙國澍之祖父趙理倫活到了一百零二歲的高壽。道光二十二年(1843年),他壽終正寢,地方官向朝廷請示後,在定廣門給這個壽星建了座牌坊,叫「趙理倫百歲坊」。

相比之下,趙國澍認為父親四十八歲就過世,未免太早了些。

這年,國澍才二十二歲。兩個妹妹,一個十九,一個十七,而最小的弟弟國霖才十五歲。加上管家六表叔和武師、家丁,趙府共有丁口十二三人。

父親一死,不管趙國澍是否情願,他都得擔當起趙府頂樑柱的角色。

他回青岩堡沒幾天,就有好幾撥人上門找麻煩,聲稱趙國澍父親生前在他們手中借過錢。另外,龍井寨還有一戶姓劉的縉紳,說父親已把後山那十五石田賣給他了,叫趙國澍趕緊給他騰地。從字據來看,這些債務,好像是父親欠下的。但是國澍記得,父親生前除了抽兩口水煙,喝點酒,別的沒什麼嗜好。再說,他在世時,也從未提過欠債之事。趙府銀錢滿箱,衣食不愁,父親怎麼會變賣田產,怎麼會向人借貸呢?

然而,現在,人家出示的字據上,卻分明有父親的簽名!況且,六表叔也證實:這些字據,均出自趙國澍的父親之手。並說,他每次都在場。

六表叔年近古稀,是趙家的遠房親戚。因為弟兄多,家境貧寒,他十多歲就來青岩投奔趙理倫。正好,國澍父親這一輩獨丁單傳,趙理倫就認他做了乾兒子。

六表叔人很精明。他能寫會算,處事又得體,時間一長,就擔任了趙府的管家。但是,母親卻不怎麼信任這個親戚。父親辦喪事那段時間,但氏叮囑過國澍,叫他暗中留心一下賬目。趙國澍隨便一核對,發現開支的賬目果真很亂,重複列支的竟有十多筆,有的賬目列了開支,卻又與實物不符。當時因忙著給父親下葬,諸事繁瑣,趙國澍既未吭聲,也不好給母親添煩惱。但是,他明顯感覺到,自己沒法再讀書了——趙府偌大的家業無人張羅,敗落之虞並非杞人憂天!

這下子,討債人煞有介事地催逼,使趙國澍更加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不過,他畢竟是讀書人,如何了結這些棘手事,他心頭自有主張。

主意一打定,他把六表叔請進了書房。

趙國澍叫六表叔先坐一下,他自己則打開書箱,慢慢往外拿東西。

那些東西就是趙府近幾年的賬簿,六表叔前不久才移交給趙國澍。

趙國澍將那尺把高的賬簿分成兩摞,在書桌上整整齊齊碼好。

然後,他拿起一把精巧的水煙壺,開門見山地說:「六表叔,有些事情,想麻煩您給愚侄解釋一下……」說著,他用煙壺示意了一下那些賬簿。

他手上那隻銅質水煙壺,是爺爺留下來的。直至老太爺過世才傳給父親。現在它又傳到了畏三手上。可以說,六表叔和趙家三代人打交道,最直接的、惟一的見證者,就是這不會說話的水煙壺。

從進書房起,六表叔就很平靜。他托著茶盞,以長輩兼老管家的架子,坐在一張高靠木椅上,小口啜茶。

那張書桌,就在六表叔左側一步開外。他放下茶盞,移過身子,動手去翻賬簿。他發現,這些賬簿,每一本的封面都被趙國澍用牛皮紙作了仔細裝裱。單從外觀上看去,它們就比原先要規整得多。

六表叔不大自在,但他還是拿起其中一本,翻開了第一頁。他看見,這一頁的好幾筆賬目下面,都被划了紅杠。有的旁邊還用小楷紅字作了標註,或寫「短款」,或寫「虛支」。六表叔的手開始僵硬,顯得不聽使喚。但他還是硬著頭皮,逼著自己專註地擺弄那賬簿。

「啪啪啪……」趙國澍不慌不忙地敲著火鐮。

他引燃一根香棍般大小的紙媒子,津津有味地抽起了雲南刀煙。

趙國澍每抽兩口就要停一下,歪著腦殼去端詳手上的紙媒子。

那心不在焉的神情顯得很慵懶,彷彿書房裡只有他一個人。

六表叔翻開第二頁,又翻開了第三頁……每頁都和第一頁差不多。

那些賬目,六表叔一看就明白是咋回事。開支也好收入也罷,都是他經手辦理的。其中的奧妙,他當然心知肚明!六表叔的心思飛快地繞了幾個來回,馬上沉住了氣。他的表情突然間變得很輕鬆。

「哦!是這樣的,賢侄……」他拿起手上那本賬簿,走到趙國澍面前,一筆筆地作了圓滿的解釋。在他字斟句酌地陳述時,趙國澍很耐心地聽著,一句也不去打岔他。

能夠說的,六表叔都說完了,趙國澍臉上浮起一層冷冷的笑意。

趙國澍放下水煙壺,直直地盯牢了六表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最好講真話……六表叔!」

六表叔有點穩不住了,他在書桌上哆哆嗦嗦放好賬簿,隨即就生硬地扭開了頭——他竭力想避開年輕人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你看咋整,要不要報官?」趙國澍把臉湊到他跟前,繼續盯住對方已經亂了方寸的目光。當然,在這片刻間,六表叔也把情緒調整了過來,他趕緊做著畫蛇添足的陳述和表白。可是,由於心慌,言語間又露出了破綻。趙國澍趁機連連發問,窮追痛擊。

這下,六表叔徹底傻眼了……近年來,趙府有二百多兩銀子流入了他的腰包。依大清律例,這樣大的數目,完全可以治罪。六表叔想,自己好歹是趙家的親戚,與其官辦遭致坐牢,不如退還、賠罪,趙國澍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

突然,趙國澍又向六表叔發問了:「那幾筆債務是咋回事?你講!」聲音不高,但那語句的分量卻很足,話一出口,他就沒給六表叔留躲閃的餘地。

「那也是我做的手腳。」

「條子是哪個寫的?」

「我寫了兩張,另外兩張是他們自己寫的。」六表叔羞愧地說,「落名也是我按你爹的筆跡仿冒的……」

「那麼,我再問你,龍井寨劉立本家買那十五石田,你又是咋弄的?」

「劉老爺許諾說,只要把這田弄過去,他就給我十兩銀子。」

原來是這麼回事……趙國澍沉默了。「那些條子,我自己去把它收回來。」這時,六表叔主動說。

趙國澍覺得今天的談話已達到目的,就換上溫和的口氣,誠懇地說:「六表叔,你覺得咋個整合適,就去辦。今年,你六十八了,也該有筆養老的錢才行。這樣:以前的二百兩銀子你留著,等到你把那幾張借據的事辦妥,回來我再給你點安家費……」

「不用了……」六表叔眼睛發紅,他扭過身,揩著眼淚,很內疚地說,「這些年,你們幾輩人……對得起我!」

第二天,六表叔離開了趙家。以後再也沒來過青岩堡。先前那些找麻煩的人,更沒有再提債務或田土的事。

趙氏田產,東一丘西一塊的,在青岩堡周圍各個村寨零散分布著。估產、收租既耽誤時間又花費人力。再則,隨著大清王朝國勢的衰頹,農產品連年垮價,經營莊稼根本不划算,貴陽附近,破產的地主越來越多。趙國澍和母親商量後,把離家太遠或者不連片的田土,用低廉價格賣給了老佃戶們。接著,他集中財力,在東門旁開了一家貨棧,專門經營糧食、菜油和鹽巴。老佃戶們高興得像佔了多大的便宜,而趙國澍則因甩掉了包袱而備感輕鬆,他的糧油買賣也越來越紅火。

忙忙碌碌間已是道光三十年(1850年)的夏天了,病榻上的母親,始終把兒女的終身大事掛在嘴上。為了寬慰老人,趙國澍陸續給兩個妹妹操辦了婚事。24歲的趙國澍與同齡人相比,明顯地蒼老了好多。不過,他當家理財的技巧也越來越嫻熟。趙府的收入雖說不上日進斗金,倒也相對穩定。閑暇之餘,他又有了讀書的興緻。

趙府書房,在後院西廂房的前庭,那裡比較安靜,下人很少進去打擾,而且光線很充足。趙國澍找出以前的書本,整天在書房裡潛心自修。除枟論語枠枟孟子枠枟大學枠枟中庸枠及枟易枠枟禮枠枟詩枠枟書枠枟春秋枠之類必修課目,他對枟六韜枠枟三略枠枟孫子兵法枠等兵家著述也略有涉獵。他製作了一個巴掌寬的小冊子,專門記載自修中遇到的疑難問題。每次去貴陽送貨或採買,他就主動上門求教於「貴山書院」的師友或其他同道。這樣,趙國澍便與張琚、莫友芝、楊文照、黃彭年等省中名流有了交遊。通過與張、莫、楊、黃的交往,趙國澍增長了不少見識。吟詩出對、唱酬應和間,日月更迭。幸福的時光悠忽而過!

趙國澍心裡不時湧起重回書院,精進學業的念頭。不過,他同時也清楚:這個家離不開他!他只能把科甲及第、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國霖身上。哪知,這屬龍的弟弟,天生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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