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子

同治二年(1863年)四月的最後一天,當油菜和麥子豐收在望的時候,省城北郊徐家堰一帶突然槍聲大作血肉橫飛。趙國澍及其手下兩千多人,倏然陷入黃號軍的重重包圍之中。那支由趙國澍一手創建的地方武裝——「石坊團」,至此便全軍覆沒!

那是一場血光衝天的大屠殺……

麥穗們最先聽到的,是大白馬那惶恐、悲愴而又無可奈何的嘶鳴:「虧……虧!虧啊!」伴隨著大白馬令人心悸的連聲慘叫,麥穗們看見它痛苦地張開了嘴巴,拚命翻動著黑褐色的雙唇和鼻翼。它那碩大的頭顱僵硬地抽搐著,儘力伸長……接著,那僵硬的頭顱,在半空中猛地打了一個激靈。

大白馬立身狂躍的瞬間,馬背上的趙國澍詫異地側過身去,不悅地看了它一眼。

他看見了很多死去的螞蝗!

那些螞蝗就像乾枯的草葉一樣,密密麻麻地粘附在大白馬急促張合的鼻孔周圍,粘附在大白馬那松塌塌的嘴皮上……

趙國澍正在疑惑,他又聽見狂怒的大白馬「咴」地一聲,再次憑藉兩隻有力的前蹄,第二次騰空躍起。與此同時,趙國澍發現自己的戰馬七竅出血!在它那豁開的口角邊,鮮血和粘稠的唾液一道,懸乎乎、長吊吊地流淌著。奄奄一息的大白馬,似乎在用自己粗重的喘息提醒趙國澍:危險!然後,它就像真正的軍人一樣,仍舊憤怒地使出最後一絲力氣,用嘶啞的聲音「咴咴」地咆哮著。

直到這時,趙國澍才發現自己被人算計了——確切地說,是貴州提督沈宏富沈大人臨陣失算,不小心中了黃號軍首領何德勝的圈套。這對曾經擔任過全黔團務總辦的趙國澍來說,無疑是一場滅頂之災。

咸豐、同治年間,貴州先後出現過幾十支反政府武裝。他們中,何德勝的勢力最大。

何德勝統領的黃號軍,號稱有十萬之眾。但凡和官軍交戰,所向披靡的何德勝總是令大清綠營將領們心驚膽寒。在他最威風的時候,貴州起碼有三分之二的州、廳、府、縣處於黃號軍的控制之中。

但是,何德勝也有剋星。這剋星就是趙國澍和他的「石坊團」。

一次次損兵折將之後,何德勝發誓要除掉趙國澍,除掉「石坊團」。經過深思熟慮,何德勝選中了省城北郊的徐家堰……

出貴陽洪邊門,往東北開州(今開陽縣)方向逶迤而去百餘里,有個鄉場叫羊昌堡。大路出羊昌堡不遠,倏然拐入一片幽深的谷地,這裡山高谷深,兩山夾峙出一個狹長的壩子。壩子約五里見方,只留一條獨路與外界相連。這個地方,就是徐家堰。

大清同治二年(1863年),貴陽府屬開州、貴築、修文等州縣雨量充沛,光照均勻,莊稼長勢良好。尤其是東北郊的三江橋、水田壩、羊昌堡和徐家堰一帶,農人們去冬種下的夏收作物枝桿挺拔,籽粒飽滿,眼看豐收在望。

四月中旬,在開州的主戎、比京、南貢河等地,黃號軍先後擊敗數支官軍。何德勝隨即率部猛攻羊場。當地綠營、團練紛紛潰退。

羊場距離省城不過百十里,眼看貴陽告急。四月二十七日,駐守龍里縣爛田灣的趙國澍,接到了提督衙門的命令,提督沈宏富令「石坊團」火速回撤,就近在白泥場(今百宜)一線截擊黃號軍,阻止其進犯省城。「石坊團」接到命令,立即從爛田灣出發,往白泥場西進。經過一夜的急行軍,二十八日上午,趙國澍他們趕到了白泥場。

哪料,這正是何德勝所期待的!不待趙國澍他們擺開陣勢,何德勝就率部死死纏住了「石坊團」。趙國澍沉著地冷笑一聲,揮師迎戰。

在白泥場開闊的地面上,兩千團丁與黃號軍頑強地左拼右殺,往來奔突,一直分不出勝負。傍晚,黃號軍突然停止了攻擊。至此,「石坊團」已經整整一天水米未進。他們又餓、又累,只好採摘地里的生麥子充饑。但是,山上沒水。何德勝那萬餘人的隊伍,如繩索般地纏繞在小山周圍,把「石坊團」勒了個嚴嚴實實,水泄不通。

山上,人和牲畜的嗓子眼兒,都渴得直冒煙。疲憊不堪的大白馬,一個勁地伸長了脖子,沖山下悻悻地打著響鼻:苦……苦!苦!

半夜,黃號軍營盤上響起了號角。一陣長呼短叫的吵嚷之後,山下萬籟俱寂。團丁們暗地裡猜測說,肯定是「何二強盜」他們跑球啦!「何德勝真地跑了么?」趙國澍覺得這不大可能。他和東棚棚官湯正年低聲商量了一陣,悄聲提醒大家:先不要輕舉妄動,等天亮再說!

然而,天亮之後,他們發現黃號軍果真撤走了。

趙國澍派出尖兵,在周圍探查了一陣,還是不見義軍的行蹤。

他估計,一定是軍情發生了變化。而既然黃號軍連夜撤離,那麼,這種變化只可能對官軍有利。「這會不會和田興恕有關呢?」月初,趙國澍聽說過,因「貴陽教案」被撤職的前貴州提督田興恕以有罪之身,和現任貴州提督沈宏富一起,率兵三千人,在川、黔交界處的正安州、綏陽縣一帶追擊太平軍石達開部。前兩天,趙國澍又聽開州知州戴鹿芝說,經沈軍門向雲貴總督勞崇光請示,田興恕又率兵回省城來了。

不過,到底怎麼回事,趙國澍一點都不清楚。

他命令隊伍往水田壩方向轉移。

水田壩位於白泥場西南面,距貴陽不到六十里,是防護省城的第二道防線。

「石坊團」行軍五里,走到了徐家堰。這時,饑渴難耐的人和馬,同時都看見了那條水聲潺潺的溝渠。大家不顧一切地奔過去,趴在嘩嘩流淌的溝渠上狂飲暴汲。趙國澍胯下那匹大白馬也扭過頭來,平靜而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己的主人,趙國澍會心地一笑,放鬆了手裡的韁繩。大白馬高興地噴了兩個響鼻,搖頭晃腦地走向渠邊。

它那急速晃蕩的尾巴,在趙國澍身後「嗖嗖」作響,顯得格外有力!

「再過五天就是同治二年的端午節了……」

趙國澍一邊看坐騎飲水,一邊在心裡盤算道。

那時節,田野里的罌粟剛剛收完。成捆成捆的秸稈,被農人們隨意堆放著。視野空闊的天地間晨風輕拂,只有飽滿、壯實的麥穗還笨拙地搖曳在四月里。於是,生命那厚重的尊嚴,就被簇擁在一望無垠的麥浪之中。

似乎是為了驗證「兵不厭詐」那句古訓,何德勝那場屠殺的序幕,委婉得近乎下作。趙國澍怎麼也不會想到,何德勝已在那流水的溝渠上做了手腳!直到大白馬急劇抽搐,騰空而起,他才恍然大悟。「當心!」他猛地回過頭來,對著另一匹戰馬上的湯正年大吼一聲:「水裡有……」趙國澍話音未落,就聽見天地之間爆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脆響。

趙國澍聽得出,這是凄厲的洋槍!

「砰嘎……!」槍響處,湯正年的腦袋像炮竹一樣轟然爆裂!他的戰馬受到驚嚇,原地打轉,「咴咴」尖嘯!緊接著,戰馬馱著湯正年那無頭的身子,箭一般地往前竄去,一路血光衝天……

隨後響起的第二槍,準確無誤地擊中了趙國澍的坐騎。其彈著點恰好就是大白馬的肩胛。趙國澍和它都不由戛然一顫!大白馬前腿高抬,僅用兩隻後腿著力,直愣愣定立於半空中!與此同時,趙國澍的耳邊「乒乒乓乓」一陣脆響,山谷里突然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槍聲。先前還在開懷.飲的戰馬,和它們的主人一起,接二連三地倒了下去。

徐家堰那狹長的谷地,倏地冒出了數以萬計的黃號軍!他們那鋪天蓋地的營伍,如洪水般地蔓延開去。將僅有兩千人的「石坊團」重重包圍。於是,這片殺聲震天、人山人海的谷地更加擁擠!一向反應敏捷的趙國澍,這時候突然懵了。他的身體血流如注,卻找不到一點痛的感覺。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株被人砍斷的樹木,遲鈍、輕賤而又無可奈何……

趙國澍和胯下的坐騎一起,於心不甘地倒了下去!

在何德勝的指揮下,一萬多黃號軍士兵或端洋槍、火銃,或執砍刀、長矛,追逐著趙國澍的兩千團丁隨意宰殺。他們殺人的神態,輕鬆得就像頑童嬉戲一般。何德勝覺得,自己此時就像一個熟練的廚子,遊刃有餘地用敵人的生命施展著自己的才華。

在那片谷地里,密集而又驚慌的人群,變成了無用的「秸稈」,刀槍則把他們成片、成片地放倒在蒼凉的大地上。渾身彈洞的趙國澍見此情形,禁不住淚如雨下。然而,這個時候他已經回天無力!

他只知道:再過五天,就是同治二年的「端午節」。

趙國澍吃力地扭過頭來,凝視著尚未來得及收割的麥地。

此時,所有的莊稼地一片狼藉。

但是,就在昨天,它們還枝桿挺拔,顆粒飽滿,通體散發出糧食那誘人的清香……望著它們,趙國澍想放聲大哭,「民以食為天」哪!若在往年的這個季節,那些麥子和油菜,或許已被主人小心翼翼地收入了倉房。它們好似即將出閣的大家閨秀一樣,默默而又矜持地呆在糧倉中,由主人恭恭敬敬地伺候著,直至把它們製作成美味可口的食品。而罌粟,則恐怕被性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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