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殘陽如血 後記 天朝·藩屬·朝貢·貿易

辛磊、祝春亭

1995年,我們應香港名流出版社的邀請,撰寫《香港商戰風雲錄》(該書100萬字,並由廣州出版社出版)。書中展示了香港開埠至回歸前,香港商場一個半世紀的風雲變幻。其源頭可追溯到清朝乾嘉道時期廣州一口通商,追溯到康熙時期英國商船來華貿易。我們接觸到廣州十三行的史料,遂產生以此為背景創作一部歷史小說的衝動。

我們是從文化沙漠中走過來的,在我們年輕時,所看到的近代史教科書、史學論著、文藝作品,無不把西方人妖魔化。事實究竟如何,當代史學界仍在逐步還原真實。

我們越深入研讀消化史料,越感到深深的震撼,我們太需要自我反省了。在一口通商前期,中國還是個令西方仰慕的東方大國;到一口通商後期,一場由鴉片引發的戰爭,強盛的「天朝」在「蕞爾英夷」面前不堪一擊。中國的國際地位一落千丈,急速墜落為列強眼裡貧窮、愚昧、落後的邊緣化國家。

寫歷史小說的第一步是讀史,讀史形成的觀念,事關小說的價值取向——儘管我們無意寫一部觀念性的歷史小說。

十三行貿易是典型的朝貢貿易。朝貢,向誰朝貢?向天朝朝貢,向天朝皇帝朝貢。

什麼是天朝?天朝是坐擁天下的中土王朝,兩千多年前的《詩經》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15至16世紀,西方航海家哥倫布、麥哲倫、達迦馬的地理大發現,拉開了東西方交流的序幕。當另一個文明圈的西方人來到中國,中國人仍以固有觀念看他們,必然會發生巨大的誤差。

古代國人用「天下」來表述現代概念的全球,天下只有一個天子,一個皇帝,一個宗主國。由於許多藩屬太偏太遠,中央王朝不能實施實質性的佔領與統治,如何維護宗主國的地位和尊嚴?這就得靠朝貢。

朝貢的實質是名義上的君臣認同外交,造就萬邦來朝、八方來儀的盛世。中國王朝的對外交往不僅不以經濟利益為目的,相反,犧牲經濟利益換取政治意義——只要你們朝拜我們的天朝皇帝,只要你承認天朝是宗主國,俯首稱臣,天朝打腫臉充胖子也不怕冤枉花錢。

朝貢奉行厚往薄來的原則,凡來朝貢者,天朝都大量回饋,盛情款待。漢武帝曾專設「酒池肉林,以饗四夷之客」。清王朝為接待英國馬戛然爾尼使團,糜費白銀八十五萬兩,為了讓英國「貢使」看到中國「民物康阜,景象恬熙」而「知感知畏」,乾隆還安排馬戛然爾尼一行由內陸至廣州,沿途款待,勞民傷財。

當時,東亞、東南亞許多國家都是中國的藩屬。由於能得到巨大的經濟利益,他們非常樂意朝貢。明成祖規定日本10年一貢,但是日本等不得10年,經常找各種理由——朝賀、謝恩、獻俘、告訃,走馬燈般地來貢。

朝貢是天下共主的光榮象徵,中國的對外貿易必然會納入朝貢體系。

1667年,荷蘭人來華懇求中國皇帝許准兩國貿易,經地方官員「潤飾」的「荷蘭上貢表」云:「外邦之丸泥尺土,乃是中國飛埃;異域之勺水蹄涔,原屬天朝漏露。」

中國君臣本能地把外商視為貢商,把他們運來的商品當成貢品。貢品分正貢(禮品)與附貢(商品)兩種,正貢贈送給中國皇帝,能獲得超值的回贈;附貢說白了就是純粹的商品,附貢就地互市,買回外國稀缺的中國商品。

天朝意識決定了中國對外貿易的性質,自給型農耕經濟促使朝廷把互通有無的貿易降到無足輕重的地步。乾隆帝在托英國「貢使」馬戛然爾尼給英王的「敕諭」中說:「天朝物產豐盈,無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貨物以通有無。特因天朝所產茶葉、絲斤為西洋各國及爾國必須之物,是以加恩體恤。」

在中國君臣看來,朝貢是藩屬的義務,貿易是天朝的恩賜。

可以想像,在鴉片戰爭前,中國人在對外交往中,只有妄自尊大,沒有崇洋媚外。

吃錯藥才會崇洋媚外,中國人在夷番面前有著與生俱來的優越感。

最早來中國的西洋人,因其相貌「怪異醜陋」,廣東人把他們叫作「鬼」——直到今天,廣東人仍把外國男女稱作「鬼佬」、「鬼妹」。

既然是「鬼」,自然沒有資格做「文明人」。殊不知,他們也有悠久燦爛的文明史,有著籠罩在封建神權黑暗下的中世紀;從相當於中國元末的14世紀初起,開始了擺脫黑暗,探索光明的文藝復興運動、啟蒙運動,以及轟轟烈烈的宗教、政治等改革。文學藝術空前繁榮,科學受到尊重;西方航海家用人類的腳步證明了天文學家的地圓說。人類首次有了全球的概念,隨之而來的是方興未艾的遠洋探險和海外貿易。

1684年(康熙二十三年)中國重開海禁;次年欽定四口通商,然而,從乾隆二十年起,英國東印度公司屢派商船前往寧波貿易,這事引起朝廷的高度警覺,遂導致乾隆帝敕令西洋商船隻准在廣州一口通商。

一口通商是中國對外交流史上的大倒退。但清政府畢竟留有一口通商,到港商船和貿易額處持續增長的狀態。史學界有關「閉關」和「限關」的爭論迄今仍在延續。

我們不妨把目光投向日本。

日本江戶時代的德川幕府(1603-1867年)限制國人渡海出航,限制外國船隻來航,只限長崎接泊外國商船,與西洋通商只限荷蘭一國。有學者把同一時期日本與中國的閉關鎖國相提並論,甚至認為比中國更嚴厲。其實,二者有較大的不同:首先,日本長崎一口通商,是為對外貿易;而清廷不論幾口通商,是為朝貢貿易。

其次,中國的通商口岸未起到了解外部世界的窗口作用,國人無視外部的世界;而日本卻以學生的姿態把外國商船作為了解世界的重要信息來源。1669年幕府創設「風說制」。凡外國商船來日,風說役官員與通事登船與外國人交談,內容涉及商船國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各個方面。之後,學者把源於中國的材料編寫成「唐船風說書」,把源於當時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和蘭(荷蘭)的材料編寫成「和蘭風說書」。「風說書」供幕府官僚閱讀,並通過各種渠道流入社會。

魏源是中國第一代睜眼看世界的智者,他編撰的《海國圖志》在中國倍受冷落。1851年,中國赴日貿易二號商船帶去三部《海國圖志》,被日本風說役官員如獲至寶買下;此後,陸續有中國商船帶去《海國圖志》,全部被日本收購。原版《海國圖志》有八部在日本市場出售,日本書商立即出版日文版,在日本掀起購買閱讀狂潮。魏源《海國圖志》的精髓是「師夷以制夷」,1852年美國戰艦轟開日本封閉的國門,魏源的「師夷思想」立即被日本廣大民眾所接受。日本是世界上唯一受到西方列強侵略後,主動開放,積極維新,從而避免淪為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國家。

可怕的不是幾口通商,可怕的是心理上的封閉。鴉片戰爭後,西方的堅船利炮轟開中國的大門,中國的君臣乃至百姓,仍頑固地抗拒外來文明。

中國的自閉心理,與非洲美洲的土著截然不同,他們是出於對外部世界的恐懼;而中國是因為過於狂傲自大。

典型的中國論,為北宋石介所作:「天處乎上,地處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國,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國內也,天地為之乎內外,所以限也。」

「中國」的英譯是「瓷器」;「中國」的漢語原始義,則是中心國家、中央大國。「夷」在特定的中國語境中,不僅是一個地理概念,更是文化概念,「夷」成了野蠻、愚昧、落後、不開化的代名詞。

在漫長的歷史歲月,這種觀念有它的某種合理性,中華核心圈的文明確實優於周邊政權和部族。

明朝末年,歐洲傳教士紛紛深入中國,他們多為飽學之士。在早期中西文化交流中,湧現出徐光啟、李贄等一批接受西方文化科學的先知,但主流士大夫則對西方文化絕對排斥、惡毒攻擊。士大夫最銳利的批判武器是「華夷之辨」:華夏文化有著與生俱有的優越性、合理性;夷族文化落後愚昧、荒誕不經,必須嚴加排斥,蕩滌殆盡。

康熙帝對西學抱有濃厚的興趣,但僅僅限於個人的愛好;乾隆帝對西洋珍寶奇器愛不釋手,也僅僅是當作玩物欣賞。

朝貢貿易的一大缺憾,是沒有從潮水般湧來的洋貨中,窺測出「西夷」是文明人,「西夷」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士大夫眾口一詞將西方的精美製品貶為奇技淫巧,無不自豪地聲稱老祖宗早就有。雍正帝的寵臣,浙江巡撫李衛說西洋「所重者日表,而指南車周公曾為之矣;所奇者自鳴鐘、銅壺滴漏,而漢時早有之矣;所駭人者機巧,而木牛流馬諸葛武侯已行之;鬼工之奇,五代時亦已有之,至今尚有流傳之者。是其說不經其所,製造亦中國之所素有」。

乾隆末年,馬戛然爾尼出使中國,為了證明英國是值得中國交往的文明國家,使團人員包括外交官、天文學家、物理學家、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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