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殘陽如血 第六十五回 鴉片暗行麥克免職 貢土案發李湖賜死

小巷深處的煙館煙霧瀰漫,數個煙鬼躺在煙床吞雲吐霧——這一幕讓殷無恙感到驚駭。鴉片是否毒品,不僅中國人十分模糊,英國人也十分模糊;殷無恙經過大量的跟蹤調查,斷定鴉片是毒品;李湖瞻前顧後,弄出個以罰代罪的折中方案,繳納了稅費的煙館仍可以堂而皇之銷售鴉片;乾隆接到戳穿貢土秘密的條陳,龍顏大怒:「李湖不死,朝貢貿易必亡!」

英國人不是鴉片輸入中國的始作俑者。

成於明代萬曆六年的《本草綱目》說:「阿芙蓉,前代罕聞,近方有用者,雲是罌粟花之津液也。」其實遠在漢代,產於阿拉伯的「阿片」便開始流入中國,華佗開刀用的麻醉藥估計就是鴉片。一五八九年(明萬曆十七年)葡萄牙人在《陸餉貨物稅則例》顯示,澳門當局把阿片列為洋葯進口,「定阿片每十斤稅銀二錢」。

鴉片由藥品墮落成毒品,與吸煙草有相當關係。十六世紀,西班牙人把南美印第安人吸煙草的習俗帶到遠東,很快在中國蔚然成風。據西方學者魏菲德考證,將鴉片混入煙草裝進煙斗吸食,是一六二零年(明泰昌元年)台灣人發明的。又據清末文人李圭考證,康熙開放海禁後,福建煙民發明「就燈吸食鴉片」的方法,直接用煙具就燈燒鴉片吸食。到乾隆朝,出現了特製的煙燈煙槍,工匠衙役用竹製的廉價煙槍,達官貴人用鑲金鑲銀的名貴煙槍,吸食時旁邊還有侍奉點燈裝膏的小廝或丫環。不管哪一種國人研創的吸食法,都能帶來飄飄欲仙的感覺。鴉片不再是藥品了,而成了毒品。只不過當時,東西方都沒有意識到鴉片殘害人體、摧毀意志的禍害。

種植煙草與種糧爭地,糧食是歷代中國皇帝最為倚重的物產。明末崇禎皇帝,清初康熙、雍正皇帝都下令禁止種植煙草。不能種煙草,我種罌粟行不行?於是種植罌粟,制售鴉片在南方某些地區流行。雍正七年,世宗皇帝下令禁止種植罌粟和製作銷售鴉片,處罰包括杖責、枷號、囚禁、流徙、處死等,但對吸食鴉片者免罰,也沒有限制鴉片進口。當年,澳門口岸進口的洋葯(鴉片)二百箱,鴉片貿易為葡萄牙人壟斷。

殷無恙初來中國時,也把鴉片視為藥品。十二年前,殷無恙在澳門住冬,無意中闖進中國人開的煙館,裡面的情景讓他駭然。床榻上躺著一個個形容枯槁的人,煙霧繚繞,彷彿一個個幽靈顯現。為區別吸普通的煙草,人們把鴉片稱為大煙或煙土。殷無恙深入調查,發現染上煙癮者,彷彿走上一條自我毀滅之路,學者不學,勞者不勞,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

殷無恙對醫學界「鴉片包治百病」的學說產生了懷疑。

公元前二世紀的古希臘名醫加侖,總結出鴉片可以治療的疾病有:頭痛、目眩、耳聾、癲癇、中風、弱視、支氣管炎、氣喘、咳嗽、咯血、腹痛、黃疸、脾硬化、腎結石、泌尿疾病、發燒、浮腫、麻風病、月經不調、憂鬱症、抗毒以及毒蟲叮咬等——鴉片成了包治百病的神葯。十七世紀英國著名醫生,臨床醫學的奠基人托馬斯·悉登漢姆熱情澎湃謳歌鴉片:「我忍不住要大聲歌頌偉大的上帝,這個萬物的製造者,它給人類的苦惱帶來了舒適的鴉片,無論是從它能控制的疾病數量,還是從它能消除疾病的效率來看,沒有一種藥物有鴉片那樣的價值……沒有鴉片,醫學將不過是個跛子。」

人類對鴉片的認識經歷過漫長的歷程。罌粟的第三代衍生物海洛因,其藥力是鴉片的六十倍。鴉片對人的傷害作用緩慢,使人難以察覺。即使一個人身體垮了,人們往往從別處尋找病因。

殷無恙想,鴉片具有鎮痛藥效,醫生和患者會不會把痛楚的減輕,誤以為治療產生的奇效呢?殷無恙寫了十二封信給英國的醫學泰斗,對鴉片的奇效提出質疑。有六位沒有理睬默默無聞的菲利浦,有六人回了信,其中兩封駁斥殷無恙「荒誕不經」;有兩封信言詞含糊,說有待觀察研究,不宜輕率下結論;有兩封信表示了相同的看法,曾經在東印度行過醫的普利茅斯聖公會醫院院長約翰·塔夫脫說「鴉片是天使與魔鬼的結合體」;劍橋大學喬治·阿斯奎斯教授更是明確地指出:「鴉片服食過量,或者單純為追求快感而服食,這種藥品就墮落成了毒品。」

殷無恙照常每周兩次在十三行街義診。經過二十多年的努力,西醫在廣州有了一點點名氣,殷無恙精通漢話,他在十三行街的臨時診所,不時會有華人前來就診。

這一天,有個中年漢在診所外徘徊了許久,等病人走開後,他才進來,雙手作揖:「殷先生,草民想請你為犬子看病。」

殷無恙見他單獨一人,問道:「貴公子病得很重?來不了?」

中年漢吞吞吐吐:「不……不是……是他不肯來。」

「有病忌醫可不好,你還是說服他來。」

易經通帶幾分傲慢說:「今日是義診,不是重症,殷先生不上門。」

中年漢為難地搓手,殷無恙誠懇道:「晚上我同你去,行嗎?」中年漢哭泣著跪拜:「草民謝殷先生大恩大德。」

易經通鯰魚眼倏忽一轉:「你說話吞吞吐吐,莫非貴公子得了花柳病?」

中年漢道:「比花柳病還可怕。」

晚上,中年漢帶著殷無恙和易經通在黑洞洞的巷子里轉來轉去。

小巷深處的煙館煙霧瀰漫,數個煙鬼躺在煙床吞雲吐霧。骨瘦如柴的阿財,在地上痛苦地打滾,滿頭冒著虛汗:「讓我吸一口……只吸一口!」

仇老闆叫道:「你還想抽大煙?你欠的三十兩銀子還掛著哩。去叫你爹拿銀子來,管你過老癮。」

阿財哭泣道:「爹爹,你快來呀,拿銀子來救救孩兒!」

正說著,中年漢帶殷無恙與易經通進來。

阿財爬到父親面前:「爸,救救孩兒,快付銀子,孩兒要死了!」

中年漢氣得跺腳:「我家怎麼出了你這個孽畜?」中年漢轉向殷無恙:「殷先生,你是神醫,救救我的兒子啊。」

殷無恙搖頭道:「我救不了你兒子,煙土中毒無葯可治。唯一的辦法,就是迫使你兒子強行戒掉煙土。」殷無恙氣憤地指著老闆:「你們傷天害理!」

仇老闆冷笑道:「嘿嘿,是誰傷天害理呀?煙土是你們夷人弄來中土的,你還豬八戒倒打一耙。」

易經通在一旁拽殷無恙的衫襟。殷無恙語塞,神情尷尬又氣憤。這時,面色蠟黃的陳貴華哼著小調,搖頭晃腦走進煙館,他看到殷無恙,不由一愣。仇老闆熱情招呼夥計道:「陳大爺來啦,還不招呼陳大爺上煙床。」

「不,不不,我是來找人的。」陳貴華慌慌張張逃出去。

陳貴華是陳壽年的獨生子。陳壽年在商欠案查處期間自殺,與他抽大煙有一定的聯繫。陳壽年自從染上煙癮,人變得徹底頹廢,對生活喪失了信心。廣義行破產後,潘振承收容陳貴華,讓他進同文行做採辦。殷無恙把陳貴華抽大煙的情況通報潘振承。潘振承叫潘有度查陳貴華的賬,發現陳貴華虛報貨品價格,累計下來約虛報了兩千多兩銀子。

這都是給大煙害的!處罰陳貴華容易,難辦的是迫使陳貴華戒斷煙癮。陳貴華是老東家陳燾洋的獨孫子,潘振承不能撒手不管。潘振承同殷無恙商量,殷無恙提出關陳貴華一個月的禁閉,以後嚴密監視陳貴華的一舉一動。

「殷先生,人們都說煙土是包治百病的神葯,我沒看到一個人吸食煙土根治了疾病,吸食成癮的人,都好像在服慢性毒藥。」

潘振承的困惑,也曾經是殷無恙的困惑。殷無恙說:「中醫西醫雖有較大差異,卻有許多趨同的地方。中醫的『凡葯三分毒』,『治病用藥,以毒攻毒』的理念在西洋也很流行。用藥要嚴格控制劑量,還要講究服用方法。抽大煙的服用法肯定是不行的,純粹為追求一時的快樂會帶來無窮無盡的禍害。」

「我好像沒發現廣州的西洋商人和水手抽大煙?在他們國家,是不是也是這種情況?」

「歐洲各國服用煙土,基本停留在藥用階段。煙膏和摻有煙膏的藥丸在藥店公開銷售,藥店憑醫生的處方把葯賣給患者,當然,獲取煙膏或煙丸也可以繞過醫生或藥店。有一些患者服用煙丸成癮,身體越變越糟,這證明服用過量達不到以毒攻毒的治療效果,變成了服毒。在歐洲這種情況不普遍,因為即使是迷信煙土神奇療效的醫生,也不贊同患者濫服。對了,我還看到過把煙土摻入煙絲裝入煙斗抽的報道,之所以成為新聞,證明西方採用東方式抽大煙的方式吸食煙土的人很少。」

「這是何因?我聽荷蘭夷館的愛米頓醫生說,西方吸食煙土至少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他們不會不知道吸食煙土能帶來一時的愉悅吧?」

殷無恙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他看著啟官充滿疑慮的梭子眼,思索片刻說道:「西方人不像中國人對煙土如痴如醉,鴉片產生的危害遠沒有中國嚴重。歐洲能夠較有效地控制鴉片泛濫,原因大概有幾方面,一是我剛才提到過的,西方人服用煙土,一般都沒脫離醫生的指導。二是罌粟原產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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