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殘陽如血 第六十三回 爾虞我詐商欠頻發 嚴懲行商欽點總商

嚴知寅、章添裘、黎南生都欠外商的銀兩,還不起就躲,躲不了就撒賴;外商也不是吃素的,皮爾父子存心讓黎南生欠下滾刀子高利貸;李湖知道商欠後,勃然大怒,打板子,抄家入官,以償銀債;有意詐騙的小皮爾也沒好果子吃,但是,受損最大的是潘振承等商盈戶;李湖要十三行擔下嚴知寅等人的債務;潘振承叫苦連天,對株連性質的聯保制深惡痛絕……

商欠由來已久。在倪宏文商欠案未發生前,商欠均由債權債務雙方協商解決。解決不了,通常只有破產這條路。每隔數年都會有行商或外商破產,相比之下,行商破產多過外商破產。破產行商不再從事洋行生意,但商號往往還存在,行帖難辦,行帖的價值往往高於夷館房產的價值。商號仍是那個商號,行館仍是那座行館,主人卻不是原先的主人。

豐進行東主倪宏文是蔡逢源的小舅子,蔡世文的舅舅。倪宏文辦行帖,蔡逢源與潘振承起了關鍵性的作用。倪宏文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又逞能好強,不聽姐夫蔡逢源調教,欠東印度公司三萬九千兩貨款無法償還。倪宏文向他做茶商的哥哥倪宏業、姐夫蔡逢源求救,借銀子渡過難關。

蔡逢源找倪宏業商量,倪宏業的回答很乾脆:「不借。」倪宏業曾經求過姐夫蔡逢源給他辦行帖,蔡逢源考慮到宏業已有一家收入頗豐的茶行,而宏文連考了九年舉人名落孫山,呆在家裡無所事事,結果只給宏文辦了行帖。宏業不救弟弟的目的是想讓弟弟自行破產,由他來接手豐進行。

事情的結果出人意料。麥克繞過十三行,把討債的稟帖直接交給來十三行視察的海關監督德魁。德魁當時給內務府逼得喘不過氣,內務府總管不是嫌海關承辦的洋貢不夠豐厚,就是指責孝敬的內帑太少。德魁在奏摺中向皇上訴苦,說行商富可敵國實乃誇大之詞,像豐進行東家倪宏文不僅身無分文,還倒欠英吉利公班衙三萬九千兩銀債。乾隆收到奏摺雷霆大怒,這還得了!堂堂天朝官商欠西洋小夷的銀子,天朝的臉面往哪放?乾隆嚴飭德魁催促倪宏文還債,還不清就拍賣他的財產。

德魁奉旨催促倪宏文還債。倪宏文見兄長和姐夫見死不救,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句話把德關憲頂靠南牆:「我欠的是夷商的債,關你屁事?」關憲是行商的爺爺,爺爺豈能容忍孫子用這種口氣頂撞?德魁大怒,沒打倪宏文的板子,而是直接帶人上豐進行清盤,拍賣房產和存貨後,倪宏文仍欠東印度公司一萬一千二百兩銀子。皇上有旨:「不可欠夷商一兩銀。」德魁召集倪宏文的親戚,逼他們替倪宏文還債。倪宏文哥哥倪宏業答應還五千兩,倪宏文的外甥蔡世文答應還一千兩。剩下的五千二百兩沒著落,德魁奏請皇上聖裁。

德魁草率處置倪宏文,惹惱了總督李侍堯。李侍堯當然不是護著印象不佳的倪宏文,而是認為海關管得太寬。十三行隸屬布政司,德魁怎能招呼都不打,就逼迫一個行商破產?李侍堯給乾隆帝上奏摺,指責德魁「偏袒外夷,摧殘行商,地方官莫不怨聲載道」。

李侍堯這次逆龍鱗,指責德魁,就是指責聖上,維護天朝的體面是聖意。沒有著落的五千二百兩銀債,皇上諭令總督李侍堯、巡撫李質穎、藩司姚成烈、臬司陳用敷、糧驛道吳九齡、廣州府知府李天培、南海縣知縣常德、署南海縣知縣趙康攤賠。責成李侍堯拿出處罰損害天朝尊榮的奸商倪宏文的意見。李侍堯一肚子的怨氣無處發泄,責令臬司陳用敷判倪宏文流放伊犁,永世不得回中原。皇上准奏,倪宏文成為第一個因商欠而受到嚴厲處罰的行商。李侍堯把潘振承叫來,說地方官是為你們破財,以後再發生商欠破產案,破產的行商還不起錢,就得由十三行共同負擔債務。李侍堯要潘振承專門設立一項行用,用於商欠的最後賠償。

乾隆四十一年的商欠案,向外商釋放了一個信號,他們可以放心賒貨或借錢給行商,反正行商還不起,官府或十三行會替欠債的行商還錢。更有居心叵測的外商,誘惑行商借他們的高利貸。

海龜號船長哈羅德·皮爾經過近三十年經營,成為新海龜號首席船東。皮爾同東印度公司簽有長期租賃合約,還享有公司特許的兩格艙位的支配權,承運自己的貨物。

皮爾運來一批生銅,成為眾行商爭購的對象。銅是中國鑄造錢幣的主要材料,只要價格合適,不愁沒銷路。黎南生設了一個圈套讓皮爾鑽,他買通一個妓女阿香去引誘皮爾。皮爾果然上了套,進了黎南生為他和阿香開的房,就在裕民行的夷館。

完事後,黎南生把享盡溫柔的皮爾請到他的辦房,皮爾不好意思道:「好吧,用你們中國話說,吃人嘴軟,拿人手軟,千怪萬怪,怪阿香太漂亮。喂喂,這批生銅,你可得付現銀喔。」

「能不能寬限一年,我銷完貨,全部付清貨款。」生銅本可轉手脫銷,黎南生想稍作囤積,賣出更理想的價錢。

皮爾道:「這樣吧,明年我來時付清貨款,不必付利息,如果明年我離港前還沒還清,按百分之五十的年息復加計算。」

黎南生興奮道:「成,我保證如期付清貨款,倘若逾期未還,任你如何處罰。」

黎南生算計皮爾的生銅,殊不知皮爾在算計黎南生的銀子。他的目的就是要讓黎南生欠他的高利貸,以後讓黎南生加倍償還。不過人算不如天算,皮爾回到加爾各答染上怪疾,沒撐過第二年春天便死去,算計黎南生的陰謀由他的兒子來完成。

普祿頓·皮爾也長有滿臉的獅面鬍鬚,好色好酒不亞於老皮爾。他沒有行武的經歷,不像父親那麼蠻橫暴躁。在十三行的日子裡,人們經常看到老皮爾教訓兒子,有一回父子倆由吵嘴演變成動拳腳,小皮爾打不過老皮爾,被老皮爾揍得滿臉開花。小皮爾無法忍受暴君似的父親,跟一個印度籍的港腳商人合夥做生意。

黎南生見到小皮爾是一個陽光刺眼的初夏日。黎南生和嚴知寅、章添裘在夷館區的露天茶座喝法蘭西紅酒。看到小皮爾匆匆走露天茶座經過,黎南生叫住小皮爾,叫侍應生給皮大班上一杯紅酒,裝出哀傷的神態對老皮爾的不幸去世表示哀悼。黎南生的哀悼並沒有勾起小皮爾的悲痛,他居然幸災樂禍道:「他去見上帝,不是什麼壞事。現在我是海龜號大船東兼船長,我還是印英政府特許的港腳商人。」

黎南生提起去年他和老皮爾的生銅貿易,「皮大班,待會上我的洋行,我把欠令尊的貨款還你。當然,這只是過一道手續,我拿一批春茶折算這筆貨款。」小皮爾狐疑道:「父親臨終前,沒說有哪個天朝商人欠他的貨款啊?對不起,我得去拜見麥克主席。」黎南生愣愣地看著小皮爾匆匆離去,皮爾父子一向不和,沒準老皮爾真的沒交代那筆貨款?

章添裘道:「皇上不急太監急,他不催貨款,你提它幹什麼?」

嚴知寅道:「老黎你腦子進了水呀?老皮爾死了你不是不知道?」

兩年過去了,黎南生忐忑不安的心漸漸平靜,十六萬銀元的貨款也許真如嚴章二人預料的那樣,隨著老皮爾的死而一筆勾銷。

黎南生萬萬沒有料到,第三年,小皮爾帶上購銷契約上黎南生的辦房催討貨款。

黎南生瞠目結舌,滿頭冒汗,嘴巴嚅動著口齒不清:「這……這……」小皮爾奸詐地笑道:「南官,不會認不出誰寫的字吧?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白紙黑字,想賴都賴不掉。」黎南生抹了抹額頭的汗水:「頭一年你來廣州,我就說要還那筆貨款。在你離開廣州前,我再一次提醒你。」黎南生憤怒地敲著桌子:「你是個無賴!故意延期讓我上你們的套!」

小皮爾笑道:「黎南官,別激動,我是說過不知道欠款的話。可是我回加爾各答清點遺物時,意外地發現了這張欠款單,上面有你的親筆簽名和手印。」

黎南生顫抖著道:「你想要我還多少?」

「上面寫得清清楚楚,第二年如期付清十六萬貨款,不算利息;逾期不還,年息按五成滾動。」

黎南生扳著指頭算,打了個寒戰,惶恐萬分。

「怎麼,不會算?逾期兩年,利上滾利,三十六萬老鷹大洋。」

黎南生氣得顫抖:「你……你你……」黎南生懊悔不迭打自己的頭。

無獨有偶,嚴知寅也遇到了奸夷。

張伯倫是專門從事棉花貿易的港腳商人,嚴濟舟多年的生意朋友。自從嚴濟舟死後,張伯倫再也沒有來過廣州,落下八萬鷹元的茶葉欠債。聽其他港腳商人說,張伯倫娶了一個新英格蘭女人做老婆,定居波士頓,恐怕這輩子都不會來廣州。嚴知寅聽到這個消息氣憤難忍,然而他很快釋懷,「你做流氓,我就做無賴!」嚴知寅背著百萬元的銀債,正為還不起這筆沉重的債務而發愁。

詢商會是專為中外商人溝通的特別會議,由於中外商人地位不平等,詢商會往往成為訓商會——由行商向外商宣講天朝法度和禮儀,規勸外商躬受馴化,爭當良夷。

嚴知寅借詢商會向英商發難,他走到大班麥克面前:「麥克,你們都知道張伯倫逃到新英格蘭去了,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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